李恪举着火折子走过琉璃工坊的回廊,青砖地面上凝结的钠钙溶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三十座马蹄窑的余温炙烤着空气,他伸手抚过新制的莲花纹模具——这本该是明日交付西州商队的货样。
"殿下,戌时三刻有批河间来的石英砂。
"老匠人王延年捧着账簿追来,指间厚茧擦过粗麻纸沙沙作响,"按您教的法子筛了三遍,杂质还是超了三成。
"李恪蘸着茶水在石案上画出坐标:"把三号窑温提到一千二百度,钠碱比例提到......"话未说完,西北角突然传来陶瓮炸裂声。
二十年来修复文物的本能让他瞬间扑倒老匠人,飞溅的琉璃碎片擦过鬓角,在砖墙留下寸许深的刻痕。
这不是意外。
他捻起嵌进木柱的残片,断口处细密的气泡排列成旋涡状——唯有在原料中掺入高岭土才会形成这等结构。
昨日验收的幽州石英砂,分明是上等的无色晶体。
"取寅字号窑的料坯来。
"李恪的声音沉下去。
当王延年捧来未烧制的泥胎时,他指尖掠过微潮的表面,突然用力掰开。
藏在核心的褐色土块簌簌掉落,混着马粪的腥气扑面而来。
五姓七望的手笔。
只有掌握漕运的清河崔氏,才能在三天内调换三十车原料。
李恪攥紧料坯,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唐代税银火耗单突然浮现——那些被克扣的银矿渣,最后都流向了世家控制的琉璃作坊。
"走水啦!
"惊呼声撕破夜幕。
李恪冲出院门时,正看见七道火龙沿着坊墙游走。
桐油混着硫磺的气息刺入鼻腔,泼在琉璃库房顶的液体泛着诡异的幽绿——是猛火油!
这些本该用于边军守城的战略物资,此刻却在长安腹地熊熊燃烧。
"取醋糟和生石灰!
"他踹开窖井盖吼道,"二十人一组轮番泼洒,绝不可用水!
"前世参与过故宫消防演习的记忆疯狂翻涌,醋酸中和碱性火焰的原理,此刻成了唯一的生机。
浓烟中突然寒光乍现。
三枚十字镖破空而来,钉在窖井沿的火浣布上滋滋冒烟。
李恪就势翻滚,袖中鎏金火钳精准夹住第西枚飞镖。
借着火光,他看清镖尾刻着的菊花纹——是扶桑八瓣菊!
"殿下小心!
"少女清喝声自檐角坠落。
绯色身影翻飞如蝶,手中三尺青锋划出新月弧光。
偷袭的黑衣人喉间绽出血线时,李恪终于看清来者面容:那双丹凤眼里漾着关西的月色,发间金步摇却分明是江南掐丝工艺。
"唐人的琉璃,不该染血。
"少女振剑甩落血珠,腕间银铃在喊杀声中清脆如泉,"妾身千叶绫,受人之托来取件东西。
"她突然贴近李恪耳畔,吐息间带着南海龙脑香,"比如......宇文恺的窥天筒?
"库房梁柱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
李恪拽着千叶绫扑向水渠,身后热浪卷起无数琉璃碎片。
那些未成形的杯盏在火中扭曲成赤红藤蔓,宛如隋炀帝龙舟上垂落的珊瑚帘。
"带我去地窖!
"千叶绫突然塞给他半枚青铜镜,"三年前遣唐使船队在明州港沉没,打捞起的隋宫旧物里,唯独缺了与窥天筒配对的璇玑镜。
"她挥剑劈开坠落的横梁,剑身映出李恪惊愕的脸——那镜钮上的螭龙纹,与甘露殿獬豸像腹内的机括完全契合。
五名黑衣人呈梅花阵围拢。
千叶绫旋身时甩出八丈长的锁子鞭,鞭梢钢锥刺入砖缝的瞬间,李恪终于认出这是《工部营造则例》里记载的"悬魂索"——宇文恺为皇陵设计的防盗机关!
"蹲下!
"千叶绫突然甩出三枚烟雾丸。
李恪在刺鼻的硫烟中摸到地窖铁环,却触到一层冰凉的黏液。
是石脂!
这些人在机关锁孔里灌了猛火油,只要开启时稍有火星......"用这个。
"千叶绫抛来一枚海兽葡萄铜盒。
李恪撬开盒盖,里头的鲛人膏腥咸扑鼻——前世在法门寺地宫见过的南海鲛油,遇氧即燃却畏醋。
他咬开随身酒囊,将三勒浆泼在锁眼,鲛油遇酒竟瞬间凝结成胶状。
地窖门开启的刹那,寒光迎面劈来。
千叶绫的锁子鞭缠住刀锋,李恪趁机将醋囊砸向杀手面门。
惨叫声中,他看见窖内整齐码放的木箱——全是印着崔氏徽记的漕运货箱!
"原来崔家不仅要毁工坊,还要栽赃私运甲胄。
"李恪撬开木箱,抓起把陌刀。
月光掠过刀身的云纹时,他瞳孔骤缩:"这不是唐军制式刀,是百济的环首刀!
李恪指尖划过陌刀云纹,刃面映出他眉间的阴翳。
这柄百济环首刀竟用上了《天工开物》记载的"生铁淋口"秘术——以熟铁为骨,熔铸生铁为刃,本该百年后才现世的灌钢法竟提前绽放寒芒。
刀身每寸三百条的淬火纹,在月光下织成一张跨越时空的杀网。
千叶绫突然甩出枚金蝉镖,将企图放响箭的黑衣人钉在梁上:"三个时辰前,新罗商队在灞桥遇袭。
"她剑尖挑起黑衣人衣襟,露出胸口的靛青刺青——海浪纹间浮着艘遣唐使船。
火势渐弱时,远处传来金吾卫的马蹄声。
千叶绫将璇玑镜残片塞进李恪怀中:"明日午时三刻,西市波斯邸见。
"绯色身影掠过残垣时,一片琉璃瓦在她足下碎成齑粉。
李恪俯身拾起碎片,折射的月光里竟显出杨妃咳血的模样——那血珠坠落的轨迹蜿蜒如蛇,在镜面凝成"解池"两个篆字。
怀中的璇玑镜突然发烫。
李恪用三勒浆涂抹镜缘,酒液竟沿着三百年前宇文恺刻下的微雕沟壑流动,显露出《水经注》缺失的篇章:"河东解县,卤水生硝,可炼天雷......"五更梆子敲响前,李恪己在波斯邸暗室。
千叶绫展开的羊皮地图上,二十三个朱砂标记连成北斗:"崔氏这月往解池运了三百车柘木炭。
"她指尖点着地图皱痕,"昨夜琉璃瓦碎时,我听见盐工在梦魇中喊青龙吃人了。
"晨雾漫过朱雀大街时,两人乔装的盐商马车己出通化门。
李恪摩挲着车厢暗格里的陌刀,刀刃映出他凝重的脸——刀身粟特文在晨光中扭曲成突厥数字,正是昨夜盐工尸首旁的"廿三、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