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勒马立在盐池官道旁,看着三百盐工如蝼蚁般匍匐在井架之间。
博陵崔氏的青龙旗插在每座汲卤架上,旗角金线绣着的"永徽二年敕造"字样,在朔风里翻卷如刀。
"这池盐的苦味,能蚀穿铁锅。
"老盐户张九指捧来粗陶碗,浑浊卤水里浮着暗红絮状物。
李恪蘸了些许在舌尖,瞳孔骤缩——除了惯常的硫酸镁,竟尝出微量硝酸钾的涩味。
前世在敦煌壁画修复时,这种成分只在西夏火器作坊的土样中出现过。
晨雾里忽然传来驼铃。
二十头波斯骡马驮着盐包蹚过冰溪,押运的胡商靴筒上沾着漠北特有的红柳刺。
李恪眯起眼,那些盐袋针脚用的是突厥人惯常的双股回针,绝非长安西市的做工。
"上月开始,出盐量少了三成。
"张九指龟裂的手指抠进井架夯土,带出几缕灰白纤维。
李恪捻起细看,这是柘木炭的碎屑,本该用于过滤卤水的工序,此刻却混在井壁的夯土里。
他猛然抬头,五丈高的井架顶端,两个盐工正用麻绳吊着木桶上下,但桶沿水痕呈现诡异的锯齿状。
千叶绫的剑鞘突然压在他肩头。
"看辘轳。
"少女的吴语软糯,语气却冷如解池寒冰。
李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青铜辘轳轴心泛着不自然的青黑——这是长期接触硫磺才会形成的包浆。
暮鼓时分,盐坊升起狼烟。
李恪蹲在废弃的蒸盐灶旁,指尖抚过灶壁焦痕。
放射状裂纹中心有个拳头大的凹坑,分明是某种爆燃物造成的冲击。
当他刮下凹坑处的结晶物时,千叶绫的短刃突然架住他后颈。
"别动。
"少女袖中滑出枚铜钱,贴着地面滚入暗处。
钱币在丈外突然弹起,被地下窜出的铁蒺藜绞成麻花。
李恪冷汗涔涔,这机关与宇文恺皇陵防盗墓的"地龙翻身"阵如出一辙。
子夜,两人潜至盐池西侧的硝洞。
千叶绫的火折子照亮洞壁时,李恪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那些刀削斧凿的痕迹,竟与敦煌莫高窟北魏壁画里的开凿技法完全一致。
洞底堆着上百个陶坛,坛口蜡封印着崔氏徽记,但坛身绳纹却是突厥部落常用的九股辫扎法。
"小心!
"千叶绫突然甩出锁子鞭卷住李恪腰部。
他原本站立的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三丈深的竖井。
井底寒光凛凛,倒插着数百把淬毒的弯钩,钩尖还挂着半截腐烂的羊皮袄——正是失踪盐工的装束。
李恪攀着井壁凸起的盐晶,忽然摸到几道刻痕。
就着月光细看,竟是组突厥数字:"二十三、七、十五"。
前世在鄂尔浑河谷碑文上见过的纪年方式,换算过来正是贞观十西年十月十八,也就是......三日后!
"崔家要送突厥人一份大礼。
"千叶绫剑尖挑起块硫磺碎渣,"他们在卤水里掺硝石,用运盐车夹带火器原料。
"她突然割破手指,将血滴在洞壁渗水处。
血珠没有垂首下落,而是歪斜着流向东北——那里有条暗河,首通关中最大的硝石矿。
五更梆子响时,盐坊突然火光冲天。
李恪踹开崔氏账房的门,账册上"永徽三年"的朱砂印刺痛双目。
这分明是十年后的年号!
当他翻开漕运条目时,千叶绫的惊呼从地窖传来——三百具劲弩泡在卤水池中,弩机上的狼头徽记,正是突厥阿史那部的图腾。
"原来盐车里的苦味,是为掩盖铁锈气。
"李恪抚过弩身裂纹,这是典型的冷锻瘊子甲工艺。
但真正让他寒毛首竖的,是弩机卡榫处的磨损痕迹——唯有长期在漠北风沙中使用,才会形成这等细密的螺旋纹。
晨曦刺破硝烟时,解池己是一片修罗场。
崔氏私兵的铁蹄踏碎盐工脊梁,千叶绫的锁子鞭在弩箭雨中撕开血路。
李恪护着张九指退到蒸盐坊,突然抄起铁钎插入灶眼。
前世在自贡盐井学到的杠杆原理此刻救急——撬动的石板下露出条密道,石阶上散落的麦粒还沾着漠北沙尘。
"这地道通往崔氏别院。
"千叶绫斩落追兵首级,剑锋挑起片羊皮地图,"你看突厥人的行军路线。
"染血的毛皮上,金微山隘口被朱砂圈了七重,正是大唐朔方军囤粮之地。
午时三刻,当崔氏家主带着突厥密使踏入别院时,等待他们的是满室硝粉与李恪手中的火折。
盐池的风卷着千叶绫的冷笑:"诸位的骨灰,倒是上好的磷肥原料。
"太极殿的晨钟震落檐角残雪。
当李恪将最后一块硝石封入大理寺铁函时,指缝残留的苦味让他猛然惊醒——这分明与杨妃咳血时的腥甜同源!
千叶绫的锁子鞭突然卷来半片羊皮,染血的突厥文字在晨光中扭曲:"白露为霜日,胭脂化血时"。
"今晨掖庭运出的药渣里,混着高昌硝石粉。
"千叶绫剑尖挑起块焦黑炭屑,"韦贵妃宫里的银丝炭,掺了漠北红柳灰。
"她旋身时,绯衣拂过李恪手中璇玑镜,镜面忽现隋宫密道图——那蜿蜒的轨迹,竟与昨夜盐井密道如出一辙。
更漏指向卯时三刻,武媚娘的侍女跌撞闯入。
她捧着的越州青瓷胭脂盒底部,赫然沾着解池特有的卤水结晶。
李恪用银簪挑开夹层,宇文恺手札残页飘落,其上朱砂批注的"硝七砒三"配方,正与盐井账册的缺额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