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分离的痛苦让她每晚都哭泣,思念着家的温暖。
每到周末,爸爸妈妈会驱车来接她回家,那是她整周最期待的时刻。
—大约是入学三个月后的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五——她开始觉得接她的爸爸妈妈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就像一首熟悉的歌被人悄悄改了几个音符。
每次她仔细端详他们的脸,又觉得他们就是原来的样子。
爸爸还是那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样子,眼角有细微的皱纹;妈妈还是那个扎着马尾、喜欢穿浅色连衣裙的样子,左耳有一颗不易察觉的小痣。
她反复比对着记忆中的形象,不断地自我怀疑。
但就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违和感,像是一部电影被替换了几帧画面,快到让人捕捉不到,却又确实存在。
那感觉如影随形,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抓挠着她的脊背。
有一次,妈妈在车里转头对她微笑时,她恍惚看到妈妈的脸像水中倒影一样轻微扭曲了一下,眼睛似乎滑到了太靠下的位置,随即又恢复正常。
她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眼花。
爸爸的声音有时会在句末有一种奇怪的回音,好像他的话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空间。
但这些异常转瞬即逝,快到她怀疑是自己的想象。
每次回到家,妈妈总会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给她做许多好吃的——糖醋排骨、西红柿炒蛋、蒸鱼……菜的味道从未改变过,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客厅里那盏黄铜落地灯,书房中摆放整齐的百科全书,她房间里堆满玩具的架子。
爸爸还是会帮她检查功课,教她解题,声音和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微蹙眉头思考的样子,敲打桌面时的节奏,都一如既往。
"也许,"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暗自思索,"也许是我在学校住久了,产生了错觉。
"她试图说服自己,却控制不住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倾听着夜晚的每一丝声响。
她开始害怕独自入睡,因为梦中常有无脸的身影向她伸出手臂。
直到那个定格在她记忆中的夜晚。
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在一片迷雾中奔跑,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但当她回头看时,只看到一片虚无。
她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如擂鼓。
醒来后害怕得不敢一个人睡,她悄悄溜出房间,穿过幽深的走廊,跑去和妈妈一起睡。
卧室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妈妈似乎没有被惊醒,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半夜里,时钟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窗外的树影婆娑摇曳,仿佛有生命的爪牙。
不知为何,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
月光如水般洒在妈妈的脸上,在这银白的光晕中,她神差鬼使地伸手摸了一下妈妈的脸。
是平的。
如同抚摸一面光滑的镜子,没有任何起伏。
眼睛、鼻子、嘴巴,全都不见了。
她的手指触碰到的只有一片光滑平整的皮肤,如同没有塑形的粘土。
恐惧如电流般贯穿她的全身,她僵在那里,手指仍贴在妈妈脸上,不敢移动。
她的目光往下移,发现连耳朵都没有了,只有发丝像黑色的瀑布垂落在枕头上。
更可怕的是,这张平滑的"脸"开始微微蠕动,像是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她感觉到手指下的皮肤在轻微震颤,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恐惧彻底击溃了她,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音高到几乎听不见,如同玻璃破碎的瞬间。
房里的灯猛然亮起,刺眼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
当她再次睁眼时,妈妈已经坐了起来,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做噩梦了?"妈妈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好好地在她的脸上,一切如常。
但妈妈的瞳孔似乎比平时更加深邃,像是能吞噬光线的黑洞。
"没...没什么,我可能是做梦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下了一把沙子。
她拼命回想刚才的触感,那种平滑、那种蠕动,是如此真实。
但眼前妈妈的脸是那么正常,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
妈妈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那触感温暖熟悉。
"没事的,睡吧。
"妈妈轻声安慰道,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抱住妈妈的手,重新睡去,但她的身体却紧绷如弦,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当妈妈以为她睡着后,她悄悄睁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睫毛的阴影,她似乎看到妈妈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波动,五官的位置仿佛不再固定,但她不敢再看,紧紧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那恐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
阳光驱散了夜晚的恐惧,妈妈做的早餐香气四溢,一切是如此正常。
她开始怀疑那只是个特别逼真的噩梦。
小孩子的头脑有一种奇妙的保护机制,会把无法理解的恐怖经历封存起来,让她们继续快乐地生活。
但从那天起,一颗恐惧的种子悄然在她心底生根发芽,深植在她的潜意识里。
她开始注意锁好自己房间的门,把泰迪熊围在床边像防护墙一样。
她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噩梦,一个特别逼真的噩梦。
随着时间流逝,那晚的记忆被刻意淡忘,被压抑在心灵最深处,但它始终在那里,等待着某一天破土而出。
---七年后,在她十六岁那年,记忆深处的恐惧早已被青春期的烦恼覆盖。
学校放了本月的大假,假期有三天。
校车因故提前两小时把她送了回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街道上。
她家住在郊区一片安静的小洋房别墅区,白色的篱笆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像是从童话书里剪下来的画面。
她那天心血来潮,决定给父母一个惊喜——他们以为她要到傍晚才会到家。
她悄悄地从前院绕到后院,落叶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轻手轻脚地踩过石子小径,想直接从后院的玻璃门进到厨房吓一吓妈妈。
阳光透过后院高大的橡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邻居家的狗正在慵懒地吠叫。
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到妈妈正低头在洗手池干活,背对着窗户。
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浅蓝色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
水龙头的水流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妈妈的手在水流下移动,似乎正在洗着什么蔬菜。
这是她无数次见过的温馨家庭画面,熟悉而令人安心。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嘴角带着恶作剧的微笑,正准备抬手敲窗,突然——妈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了头。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
那张转过来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
一片空白的、光滑如瓷器的肌肤向她展示着不可能的存在。
只有两只耳朵孤零零地挂在头的两侧,诡异得像是一幅被故意扭曲的油画。
阳光照在那张无脸的脸上,反射出病态的光泽。
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
她的呼吸停滞,心脏似乎忘记了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凝固。
一种原始的、来自基因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全身,从脊髓一直窜上大脑。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整个世界在她脚下旋转。
七年前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夜晚闪回到她的脑海中,那触感、那恐惧——不是梦,从来都不是梦。
一切可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把她的意识淹没。
她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逃跑,但双腿仿佛生了根,钉在原地。
她惊呆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扩张。
她的手指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汗水从她的额头滑下,冰冷地流过她的脸颊。
时间在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永恒,她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五官,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从厨房空气中凭空浮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飘回到妈妈的脸上。
先是一对深褐色的眼睛,随后是挺直的鼻子,最后是那张总是对她微笑的嘴巴。
它们在空白的脸上游走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归属,然后慢慢地,最终各自回到了它们该在的位置。
整个过程如此超自然,却又带着某种病态的优雅,像是一场诡异的默剧。
她目睹了这一切,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这违背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自然法则,摧毁了她对现实的基本认知。
她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在崩溃,童年的噩梦与眼前的现实重叠,形成一个扭曲的新宇宙。
突然,她注意到妈妈刚刚归位的眼睛——那双她曾经认为温柔的眼睛——正透过窗户直视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一个是震惊和恐惧,一个是惊讶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妈妈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恐慌,她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转身奔向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