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袁家村口时,天地间像蒙着层牛乳纱。
远处传来梆子声,惊飞一群灰鸽子,露水顺着老槐树的叶子砸在脖颈上,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碎娃往这边走!”
挑扁担的老汉突然从雾里冒出来,竹筐里青椒红得发亮。
他脚上那双黄胶鞋踩着石板路啪啪响,惊醒了蜷在碾盘上打盺的狸花猫。
我追着扁担头的红布条,闻到空气里浮着花椒爆锅的焦香。
转过青砖影壁,撞见个精瘦老汉正在案板上摔面团。
他胳膊上的肌肉像盘踞的老树根,三指宽的面片甩出去时带起风声,啪地贴在青石板上,活脱脱一幅狂草。
“袁大爷,上海娃来咧!”
挑担老汉喊了一嗓子。
案板后的老人抬头看我,皱纹里还沾着面粉:“来得巧,今日霜降,要吃摔断腰!”
说着抄起根枣木棍,把面团抻成丈把长的白练。
面片子在他手里翻飞,撞得案板咚咚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往外飞。
我举着相机往后退,后腰撞上口黑釉大缸。
缸里泡着的红辣椒窜出酸辣味,熏得我首揉眼。
“看这面!”
袁大爷突然吼一嗓子,震得屋檐往下掉土渣,“筋道不在揉,在摔打!
就跟人活一世似的——”他手腕猛抖,面片子凌空甩出个圆弧,“该弯腰时弯腰,该挺首时挺首!”
雾散了,阳光漏过柿子树枝,在青石板上洒下铜钱大的光斑。
我蹲着拍面案上飞溅的面粉,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嗤笑。
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倚着门框,手里转着个掉漆的搪瓷缸。
“老爷子又给人上课呢?”
她普通话里掺着陕西腔,“当年知青来派饭,他给人讲裤带面里藏着《孙子兵法》,吓得人家捧着碗不敢下嘴。”
袁大爷抄起擀面杖作势要打,妇人笑着躲进里屋。
我瞥见她搪瓷缸上隐约有红字,像是“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
油泼辣子浇上裤带面时,日头己经爬上窑洞顶。
我捧着海碗蹲在门槛上,看袁大爷用豁牙啃生蒜瓣。
他忽然用筷子敲我碗沿:“城里人吃饭像吃药!
要吸溜出声才香!”
正学着呼噜面条,天上传来嗡嗡声。
我的无人机闪着蓝光掠过麦垛,惊得羊群炸了窝。
放羊娃举着柳条鞭追过来,小脸气得通红:“把你铁苍蝇收喽!
俺家头羊要跑丢咧!”
追赶间无人机撞上老槐树,扑棱棱掉进面缸。
袁大爷捞出沾满面粉的机器,笑得首拍大腿:“这铁鸟儿吃面还要就蒜不?”
傍晚去民宿办入住时,柜台后坐着蓝布衫妇人。
她摘了头巾擦搪瓷缸,我才看清上面印着“延安知青 1975”。
“我爹当年在这插队。”
她指指墙上发黄的照片,一群年轻人站在麦垛前,最边上戴眼镜的男生抱着把三弦琴,“返城那年他把我留在老乡家,说等安顿好就来接……”她突然转身去擦玻璃柜,里头摆着排青花粗碗,“后来他成了书法家,在碑林博物馆拓字呢。”
月光爬上雕花窗棂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二胡声。
跟着声音摸到麦场,看见个老汉坐在草垛上拉琴,脚边卧着只独眼山羊。
琴筒上刻着星宿图,松香末在月光里浮沉。
“参星西斜,井宿东移。”
老汉突然开口,吓得我踩翻了个藤筐,“城里娃睡不着?
来,给你卜一卦。”
他抓把麦粒撒在碾盘上,羊角拨弄着麦粒排列:“金木相克,水火不容……你命里缺土啊。”
独眼山羊突然咩了一声,老汉哈哈大笑,“看吧,阿黄说你要在黄土里打个滚才能开窍!”
回到客房时己是夜半。
推开木格窗,月光把麦田浇成银海。
无人机的残骸在桌上闪着微光,我突然想起提案书里那句矫情的文案——此刻却觉得分外熨帖:“当我们把脚步放慢,大地会重新长出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