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咚咚的摔面声,混着羊群路过的铃铛响。
我摸到床头柜上的无人机残骸,螺旋桨上还粘着半片干辣椒。
“碎娃!
下来吃搅团!”
袁大爷的吼声震得房梁落灰。
我趿拉着拖鞋跑下楼,差点撞翻门口晒柿饼的笸箩。
蓝布衫妇人正往八仙桌上端蒸笼,热气里腾起荞麦的清香。
“昨儿吓着了吧?”
她掀开笼屉,露出翡翠色的槐花麦饭,“阿黄是村里最灵的卦师,就是说话神神叨叨。”
她突然压低声音,“当年我爹留的信,就是他卜出‘西边有贵人’,我才没把信撕了。”
院门口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放羊娃蹲在石磨旁,正用改锥戳我那架无人机。
他脚边趴着只秃毛土狗,狗尾巴上系着红布条。
“能修好不?”
我递过去个烤得焦香的馍。
“悬。”
他咬了口馍,露出缺颗门牙的豁口,“电机进面粉了,得用皮老虎吹。”
说着从裤兜掏出个油腻腻的皮囊,鼓着腮帮子一吹,面粉扑了我满脸。
袁大爷拎着铜壶过来续茶:“这碎怂叫栓柱,前年用二踢脚炸牛粪,把自己炸河沟里了。”
栓柱涨红着脸跳起来追打老爷子,惊得母鸡扑棱着飞上草垛。
日头爬上窑洞顶时,我跟着栓柱去河滩放羊。
无人机拴在头羊犄角上,像朵滑稽的金属花。
羊群啃着苜蓿,栓柱忽然指着对岸:“那边崖上有鱼鳞云,老韩头肯定在哩!”
踩着晃悠悠的木板桥过河,看见个白发老头趴在崖壁上拓印。
他腰间别着排玻璃瓶,瓶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泥浆。
岩壁上的水波纹路泛着铁锈红,像是黄河打了个盹留下的哈喇子。
“这是道光年间的水线。”
老韩头用放大镜照着一处凹痕,“那年黄河清了三日,县志说河底现出龙王庙。”
他忽然掏出手帕包着的石片,“看这鱼鳞纹,和今早的云彩一模一样。”
我抬头望天,云朵果然层层叠叠如鱼鳞。
羊群不知何时围过来,阿黄独眼闪着精光,突然叼走老韩头装朱砂的瓷瓶。
追着山羊跑进废窑洞时,夕阳正把土墙染成橙红色。
阿黄站在残破的陶俑堆里,瓷瓶滚在角落。
我弯腰去捡,却摸到个硬物——半截埋在土里的三弦琴,琴头上雕着褪色的牡丹。
“这怕是当年戏班子的家伙。”
老韩头喘着气跟进来,手指抚过琴弦,“破西旧那会儿,红卫兵在这砸了三天三夜。”
他突然盯着我手里的无人机残骸,“你这铁鸟儿,能拍清崖壁不?”
月光泼进窑洞时,我们正用无人机照明。
老韩头的笔记本上画满云彩和水纹,他咬着旱烟杆嘟囔:“鱼鳞云现,七日必雨。
这规律我记了西十年……”忽然浑身一抖,烟锅子差点燎了胡子,“快看!
水纹和云纹对上了!”
投影在土墙上的无人机画面里,岩壁的波纹竟与云层走向完全吻合。
阿黄突然昂头长咩,洞外传来闷雷声。
跑回村时雨点己砸下来。
袁大爷站在祠堂屋檐下冲我们喊:“碎怂们!
接雨喽!”
村民们抱着陶罐木盆跑出来,栓柱他娘还顶着个腌菜坛子。
雨幕中,老韩头张开双臂接雨水:“酸雨!
PH值起码5.6!”
蓝布衫妇人把搪瓷缸伸向屋檐:“胡沁啥!
这是甘露!”
我在旅行笔记上画下雨线,突然听见背后嘎吱响。
祠堂门廊下,袁大爷正在教栓柱用箩筛接雨水:“这水揉面最筋道,你太爷那辈儿……”话音被雷声劈碎,闪电照亮梁柱间的木雕,二十西节气神像在雨气里若隐若现。
后半夜雨停了,我被窸窣声惊醒。
月光里,老韩头蹲在院中摆弄麦粒,阿黄在旁边慢悠悠反刍。
“来。”
他招手让我蹲下,“白天的卦没说完。”
麦粒在青砖缝排成星阵,“你命宫在辰,辰属土。
该往西走,遇水则止。”
山羊忽然抬蹄踏乱星图,老韩头却笑了,“阿黄说,你要在黄河里洗洗脑子。”
晨光初现时,蓝布衫妇人塞给我个布包。
里面装着槐花麦饭,还有她父亲当年没带走的狼毫笔。
“去碑林找这个地址。”
纸条上的钢笔字洇了水渍,“替我看看他拓的字帖。”
出村路上遇见栓柱。
他正用修好的无人机赶羊,螺旋桨卷起的风惊飞一群麻雀。
羊角上系的铃铛叮当响,混着他跑调的信天游:“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转过山梁时,我回头望见袁大爷在麦垛顶摔面。
三指宽的面片飞向初升的太阳,像条想要缚住光阴的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