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着ICU病房的磨砂玻璃,听见医用推车轱辘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像极了矿井轨道车。
"脑震荡,三根肋骨骨折。
"主治医师的圆珠笔在病历本上戳出点点蓝痕,"幸亏没跟着二班下井,西采区透水量能把解放卡车冲个跟头。
"母亲攥着缴费单的手背暴起青筋,印着"安全生产标兵"的搪瓷缸在长椅上磕出清脆的响。
周卫国盯着走廊尽头那扇弹簧门,1993年秋天的穿堂风卷着煤渣钻进他磨破的球鞋。
走廊里飘着灯塔牌肥皂的气味,混合着来苏水的刺鼻味道,让他想起前世在投行加班时喝的第三杯黑咖啡。
昨夜十点零七分,当父亲被他用掺了安眠药的绿豆汤放倒在藤椅上时,西采区的透水事故准时吞噬了十七条生命。
而现在,本该在死亡名单上的周铁山,正因儿子篡改的命运在生死线上挣扎。
周卫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记得那个暴雨夜,矿务局领导把印着"因公殉职"的锦旗塞进母亲颤抖的双手,而灵堂角落的赵德柱正在往西装内袋塞厚信封。
"卫国,去学校吧。
"母亲的声音像晒过头的煎饼般脆弱,"陈老师说今天模考......"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肺结核诊断书。
周卫国感觉喉咙被煤渣堵住了——前世他首到母亲咳血晕倒在纺织厂车间,才知道这张被藏了三年的病历。
他转身撞进一团茉莉香。
林晓薇抱着英语试卷站在逆光里,马尾辫上的蝴蝶结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班主任让我送来的。
"她目光扫过少年袖口的血渍,忽然压低声音,"保卫科的人在查昨晚谁进过矿灯房。
"她白球鞋上沾着煤灰,显然是一路跑过矿区坑洼的道路。
教学楼后的锅炉房喷出滚滚白烟,周卫国把冻僵的手指贴在锈蚀的暖气管上。
前世2018年并购德国机械公司时见过的图纸在脑海浮现——西采区地质构造图右下角的标注人,正是林晓薇父亲林国强的签名。
图纸上那抹刺眼的红色标注"岩层稳定",此刻在他视网膜上灼烧出黑色残影。
"你爸最近在翻译德文设备手册?
"他突然发问。
林晓薇惊得后退半步,怀里的《新概念英语》啪嗒掉在煤渣堆里。
风掀起书页,露出夹在其中的《废都》手抄本,那些被男生们用红笔圈出的段落正张牙舞爪地嘲笑着什么。
暮色降临时,周卫国蹲在矿务局档案室后窗。
黄铜钥匙是从总务处老王头抽屉顺的,那串钥匙碰撞的声响和二十年后他拨动并购案算盘时的声音莫名相似。
泛黄的巷道施工记录第三页,1993年8月15日的验收报告上,安全评估栏盖着赵德柱的私章——那个总在主席台上强调安全生产的生产科长。
暗红色电话亭里,周卫国往投币口塞进第三枚硬币。
济南证券营业部的报价声夹杂着电流杂音:"92年五年期国库券今日收购价,每百元面值148块......"玻璃外忽然闪过人影,他迅速将记满数字的烟盒纸塞进袜子。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2025年做空伦敦镍期货时,操盘手在监控死角更换SIM卡的场景。
"小兄弟很面生啊。
"穿皮夹克的男人忽然挡住斜射的路灯光,他虎口处的锚形纹身随着抛接国库券的动作时隐时现,"听说你昨天在槐树巷收了三千块券?
"男人袖口露出的上海牌机械表停在西点十七分——那是矿井透水事故发生的时间。
周卫国回家时,煤油灯在窗台上摇曳出父亲吊瓶的轮廓。
母亲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印着"安全生产"的肥皂——这是矿上逢年过节发的福利,前世父亲灵堂前也摆着同款。
五斗柜上的熊猫牌电视机正播着《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在纽约街头狂奔的画面与病房的心电图波纹诡异地重叠。
"卫国。
"沙哑的呼唤让他浑身一颤。
周铁山缠着绷带的手正指向衣柜顶上铁皮盒,那是他当铁道兵时存的第三枚三等功勋章。
"要是爸没了...咳...你拿这个找李矿长......"咳嗽震得输液管剧烈摇晃,葡萄糖溶液在日光灯下折射出琥珀色光芒。
话没说完就被走廊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保卫科张科长皮靴上的煤泥在水泥地面拖出狰狞痕迹,身后两个干事抱着封条斑驳的矿灯房登记簿。
周卫国注意到其中一人鞋帮沾着新鲜的槐花——正是他昨夜伪造出入记录时踩碎的那些。
"说说昨晚九点半你在哪?
"钢笔尖戳破询问笔录的纸张,1993年的月光透过蓝漆铁窗,在周卫国校徽上割出冷冽的蓝。
他闻到张科长嘴里的大前门烟味,混合着矿务局招待所***高粱酒的酸气。
少年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医务室酒精味突然在鼻腔复苏。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保卫科长泛油光的后颈,看向病房门玻璃外一闪而过的的确良衣角——那是林晓薇父亲常穿的灰蓝色。
走廊长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印着"泰安中心医院"的纸袋,露出半截X光片。
"我在帮陈老师修收音机。
"周卫国从书包掏出个缠满胶布的红灯牌收音机,转动旋钮时《晚间新闻》片头曲恰好流淌而出,"您听,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声。
"他手指抚过磁头上新缠的铜丝——这是用母亲缝纫机上的零件改造的,能让录音带延迟十七分钟播放。
走廊忽然传来玻璃瓶碎裂的脆响。
周卫国透过逐渐合拢的门缝,看见林国强正弯腰捡拾摔碎的青霉素药瓶,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德汉词典的烫金书脊。
药液在地面蜿蜒成奇异的符号,像极了西采区透水前的地质断层图。
张科长突然用钢笔敲了敲病历本:"矿灯房登记表显示,昨晚九点二十有你爸的签名。
"他的皮鞋尖有意无意地踢到床底,那里藏着周卫国来不及处理的旧胶鞋,鞋底纹路还嵌着矿灯房特有的红黏土。
"那会我爸己经喝了安神汤。
"周卫国掀开藤椅上的旧军大衣,露出底下印着"泰安中药厂"字样的药渣,"陈大夫说这方子喝了手抖。
"他故意露出缠着纱布的右手腕——那是凌晨翻墙时被铁丝网划伤的,现在却成了最完美的伪证。
询问持续到熄灯时分。
当最后一道手电筒光消失在楼梯拐角,周卫国从暖气片后摸出藏着的海鸥牌相机。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病历本上被修改的入院时间永远定格在胶片上。
这个动作他曾在2021年做空某医药集团时重复过十七次,只不过当时用的是智能手机。
暗房红光里,周卫国凝视着逐渐显影的照片。
林国强弯腰瞬间,白大褂里掉出的设备采购单正巧落在X光袋上。
德国产掘进机的报价数字被暗房药水泡得发胀,末尾的审批签名龙飞凤舞地写着——赵德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