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屏后传来监制的啧声,像块冰碴子砸在琴凳上。
“停。”
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声乐老师抱臂而立,睫毛膏在眼睑投下蝶翼阴影,“流行演唱讲究‘共情’,不是让你把古典乐的强弱符号刻进DNA。”
她抽出手机,点开许砚礼的《卡农狂想曲》MV,镜头里的男歌手指尖在琴键上飞旋,每个滑音都精准得像计算好的抛物线,“看到了吗?
副歌部分他故意在第三拍留半拍气口,制造‘呼吸感’——这才是能让粉丝尖叫的‘不完美’。”
苏韵宁盯着屏幕里许砚礼手腕内侧的刺青,音符朝下的弧度像道未愈的伤。
她想起林婉昕的刺青是朝上的,像朵生长在麦田里的音符。
“我在第二乐章加了胡同里旧钢琴的踏板声。”
她摸向琴凳下的拾音器,那里藏着她偷偷录的、踩在冻硬土地上的脚步声,“冬天踩雪的‘咯吱’声,和泛音列的共振频率——”“够了。”
老师突然按掉视频,高跟鞋敲着地砖走近,“星禾不是音乐学院,观众不会用频谱仪分析你的琴音。”
她抽出张印满荧光色重点的乐谱,“下周新人考核,你就弹这个。”
改良版《青花瓷》的谱面上,每个休止符都被标红,注明“此处看镜头wink”。
琴房外的走廊飘来烤华夫饼的甜香,是练习生们在休息区首播加餐。
苏韵宁摸着被画满标记的乐谱,银蝴蝶胸针的链条缠住了谱页边角——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五线谱上的音符也能被圈成网红滤镜里的爱心形状。
“小韵宁?”
清甜的声音混着草莓香水味袭来,穿水钻露脐装的女孩抱着保温杯倚在门框,正是昨天试镜时嗤笑她的练习生陈露。
指甲上的镭射美甲敲了敲她手中的乐谱:“陆总说你是林姐的‘情怀牌’,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在镜头前哭才好看?”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上个月许老师来指导我们,他手腕的刺青居然和林姐的配对欸,听说他们以前……”警报般的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话。
苏韵宁摸出屏幕碎成蛛网的旧手机,是父亲发来的短视频——表姐在首播间戴着新镶的钻石美甲,对着镜头比心:“谢谢榜一大哥的火箭!”
背景里,她去年刚买的斯坦威钢琴被当成首播道具,琴盖上堆着没拆封的奢侈品礼盒。
指甲无意识地掐进尾戒的纹路,苏韵宁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钢琴是有魂的,别让它被热闹吵聋了耳朵。”
她望向试镜室墙上的电视,许砚礼的MV正在循环,镜头扫过他按在琴键上的手,尾戒的位置空无一物——原来那些完美到窒息的表演里,连戒指都成了需要摘除的“多余细节”。
“下午一点,录音棚。”
林婉昕的短信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附带的定位在大厦顶层,“穿你常穿的白衬衫,别带谱子。”
顶层电梯门开合的瞬间,松木香混着积雪的清冽涌来。
录音棚外的休息区摆着架伤痕累累的立式钢琴,琴键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的磨损,最左边的C键裂了道缝,用银色金属片勉强固定——像道被小心缝合的伤口。
“这是老周的琴。”
林婉昕倚在门框,指间夹着的钢笔正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他是星禾第一个签约的音乐人,十年前带着它跑遍地下通道,琴盖上的凹痕是被醉汉踢的。”
她合起笔记本,封面贴着张泛黄的演唱会门票,“后来他得了金曲奖,却在领奖时说:‘我的钢琴还在流血,所以我的歌不能痊愈。
’”苏韵宁的手指抚过裂了缝的C键,金属片硌得指腹发疼。
这架琴让她想起胡同里的旧钢琴,缺角的琴键被奶奶用红布包着,说这样音符就不会掉出来。
“老周现在……”“退圈了。”
林婉昕敲了敲录音棚的玻璃,里面的工程师正在调试设备,“他说当钢琴开始害怕裂痕,音乐就死了。”
她忽然转身,目光落在苏韵宁腕间的红痕上——那是上午练琴时,为了模仿许砚礼的滑音技巧磨出来的,“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不带谱子吗?”
不等回答,她拉开录音棚的门,暖黄色的灯光裹着高级音响的嗡鸣涌出来。
工程师递来副降噪耳机,耳罩内侧印着极小的麦穗图案,和林婉昕名片上的暗纹一模一样。
“即兴弹奏。”
林婉昕将一支没削完的铅笔塞进她手里,笔尖还留着昨夜在琴房写满的改编草稿,“主题是……”她望向窗外正在融化的残雪,阳光穿过云层,在积灰的玻璃上划出金箔般的裂痕,“裂痕。”
耳机里传来电流般的白噪音,像冬末的融雪渗进泥土。
苏韵宁闭上眼睛,指尖触到琴键的刹那,裂了缝的C键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不是标准音高,带着木质琴身的共鸣震颤。
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摔碎她第一本琴谱时的怒吼,表姐在首播间笑她“老古董”的尖声,还有林婉昕在后台说“赤诚比技巧更重要”时,腕间音符刺青的微光。
第一个音符带着裂痕的粗粝感蹦出来,像冰面下涌动的春水。
她想起胡同里的旧钢琴,每个缺角的琴键都藏着不同的故事:有的键按下去会发出闷响,像含着块化不开的冰糖;有的键回弹太慢,得用指腹推着才能起来,像在哄一个赖床的孩子。
此刻的即兴里,她不再计算拍号,只是让指尖跟着记忆游走——弹到第三小节时,故意在裂了缝的C键上多停留半拍,听着金属片与琴弦摩擦的杂音,像给音符裹上了层粗粝的糖霜。
录音棚的玻璃突然被敲响。
林婉昕的眼睛亮得像雪后初晴的天空,她对着工程师比了个“OK”手势,然后拉开门,递来块印着麦穗图案的手帕——和奶奶绣的那方几乎一模一样。
“知道刚才监控屏为什么会卡住吗?”
她指了指录音设备上跳动的音轨,在那个带着杂音的C键处,波形图出现了不规则的毛刺,“因为机器读不懂‘不完美’,但人听得懂。”
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摊开是枚银色尾戒,和苏韵宁手上那枚琴键尾戒成对,只是戒环上刻的是断裂的琴弦,“老周退圈前留给我的,说‘真正的音乐,是琴键上的裂痕在发光’。”
电梯下行时,苏韵宁盯着手机里刚收到的录音文件,文件名是《裂琴》。
走廊尽头传来陈露的笑声,混着首播设备的电流声:“家人们看这个新人,居然穿白衬衫录歌,土死了——”她摸了摸腕间的红痕,忽然发现尾戒上的琴键纹路,在灯光下竟与录音棚那架老钢琴的裂痕重合。
推开琴房的门,黄昏的阳光正斜切进来,在她的二手乐谱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翻开泛黄的纸页,那片梧桐叶书签不知何时掉了位置,恰好盖在《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的弱音踏板标记上——那里被她用铅笔打了个叉,旁边画着颗歪扭的星星,星星尾巴拖着条锯齿状的线,像道正在愈合的裂痕。
手机忽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琴键的裂痕,是光漏进来的地方。
——致裂琴者”她望向窗外,星禾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折射出千万道金光,像谁把整个冬天的雪粒都磨成了星子。
银蝴蝶胸针轻轻晃动,翅膀尖掠过尾戒上的琴键,发出极细的清响——那是属于裂痕的共鸣,是真实灵魂与世界碰撞时,才会发出的、独一无二的音色。
远处的录音棚里,许砚礼刚结束拍摄,摘下定制的施坦威钢琴手套时,腕间朝下的音符刺青在阴影里闪了闪。
他望着监控屏上苏韵宁的《裂琴》音轨,那个带着杂音的C键波形,像根细针扎进了他戴了五年的完美面具。
口袋里的旧手机震动,锁屏是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林婉昕搂着个弹破键钢琴的男人,两人手腕的刺青在镜头前拼成完整的音符——朝上的生长,朝下的坠落,中间是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雪彻底化了,梧桐树的枝桠间冒出新芽。
苏韵宁坐在琴凳上,尾戒磕在琴盖上发出“叮”声,这次不再是紧张的预兆,而是像春雪消融时,第一滴水珠砸在青石板上的清响——带着裂痕,却无比真实,无比自由。
属于她的星途,正从这些不完美的裂痕里,慢慢生长出自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