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守望者”号空间站的舰桥上回响。
这声音不带任何修辞,不含丝毫怜悯,像一台古老的打印机,机械地敲出一份来自宇宙深渊的讣告。
舰桥上,没有人说话。
死寂,是这里唯一通行的语言,是面对终极虚无时,所有智慧生命最终共享的母语。
伊芙琳·里德博士(Dr. Evelyn Reed)站在巨大的全息星图前,那片曾经标记为M-79的区域,此刻正被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无”所取代。
那不是黑暗,黑暗中尚有微弱的星光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那是物理学家们最熟悉的画布。
但这片区域不同,它是一个“洞”,一个在现实结构上凭空出现的漏洞。
所有的探测器指向那里,返回的只有绝对的零。
没有物质,没有能量,没有信息,甚至连时空曲率本身都平滑得如同不存在。
仿佛一位神祇用一把概念上的橡-皮擦,将那片包含着三百亿颗恒星、七个己知智慧文明以及无数潜在生命摇篮的广袤区域,从现实的画布上彻底、干净地抹去。
他们称之为“大裂痕”(The Great Rift)。
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掩盖着一个无法被理解的恐怖。
它于标准纪元3472年首次被观测到,出现在银河系的英仙座悬臂边缘。
起初,天文学家们以为是某种超大规模的暗物质云团,或是一种未知的引力透镜效应。
乐观主义者们甚至为其写了数百篇论文,预测这将是解开宇宙质量缺失之谜的钥匙。
但很快,当距离“现象”最近的一颗前哨站连同其所在的整个星系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后,恐慌取代了好奇。
“大裂痕”正在扩张。
它以一种违背所有己知物理定律的方式蔓延,其边界推进的速度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可循,但总体趋势无可阻挡。
它不吞噬,因为吞噬意味着物质的转移和能量的释放,而裂痕所过之处,熵的定律都失去了意义。
它不撕裂,因为撕裂会产生引力波的尖啸,但裂痕的到来静谧如午夜的落雪。
它也不爆炸,爆炸是能量的绚烂绽放,而裂痕只带来绝对的、永恒的“无”。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大裂痕”己经抹去了银河系近西分之一的疆域。
无数繁盛的文明,连同他们的历史、艺术和梦想,都在这沉默的浪潮中无声无息地湮灭。
他们没有留下遗迹,没有发出哀嚎,甚至没有机会化作星尘,只是简单地“停止存在”。
他们的讣告,就是“守望者”号舰桥上这日复一日、冰冷单调的播报。
伊芙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表面划过,试图从那光滑的触感中寻找一丝真实。
她的目光穿透了星图,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当第一个警报传来时,整个银河联邦科学界的震动与不信。
她想起了她的导师,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临终前抓着她的手,眼中满是知识崩塌后的恐惧与迷茫,他喃喃地说:“伊芙琳,我们所有的方程,所有的理论,可能都只是在一个更大的、我们无法感知的‘监狱’里,描绘墙上的花纹而己。”
那时她不理解,现在,她懂了。
舰桥指挥官瓦列里乌斯(Valerius)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脸上刻满了岁月和战争的痕迹,他的舰队曾与虫族浴血奋战,也曾镇压过机械叛乱,但面对“大裂痕”,他引以为傲的火炮与装甲,脆弱得像纸一样。
“下一个目标,”他沙哑干涩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石块,“‘神谕’的最新推演路径……将在一周内抵达‘晨曦’殖民星系。”
全息星图上,一条代表着“大裂痕”前进方向的猩红色虚线,像死神划出的伤口,不偏不倚地指向一颗在M-78星区边缘闪耀的蔚蓝色星球——晨曦星(Dawnlight)。
那是人类文明在该星区最后的、也是最繁荣的据点,拥有超过三十亿人口。
那里,也是伊芙琳的故乡。
她的家,她的父母,她关于童年的一切记忆,都在那里。
她仿佛能闻到晨曦星特有的、混杂着蓝草花香和海洋咸味的风,能看到父亲在自家的天文台里,指着猎户座的星云,教她宇宙的壮丽。
十年前,当她乘坐星际航班离开晨曦星,前往首都星圈的最高科学院深造时,她还向泪眼婆娑的母亲保证,等她用全新的时空弦理论震惊世界后,就立刻回家休个长假。
她做到了。
她的理论重构了曲率引擎的能量模型,让人类的超光速航行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五。
她成了那个“震惊世界”的人。
但宇宙,却对她失约了。
伊芙琳闭上眼睛,强行将涌上心头的画面压下去。
作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裂痕”的本质有多么可怕。
它不是敌人,因为它没有意志,没有目的。
它无法被抵抗,因为它作用于现实的最底层逻辑。
你无法与一个数学公理战斗,就像你无法与时间流逝本身为敌。
你所能做的,只有逃亡。
“撤离行动完成度?”
她轻声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纯粹的学者,而不是一个即将失去家园的女儿。
瓦列里乌斯指挥官调出另一组数据,红色的警示符号在屏幕上闪烁。
“官方数字是百分之九十二,”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但那是在‘虚空教派’(Cult of the Void)发动全面袭击之前。
他们炸毁了晨曦星的三号和五号太空电梯基座,切断了最大的两条撤离通道。
至少有五百万平民被困在地面。
我们的舰队正在尽力清除轨道上他们部署的‘殉道者’水雷,但……他们就像疯长的野草。”
“虚空教派”。
伊芙琳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
在这末日降临的时代,绝望催生了怪物。
一部分人无法承受这种缓慢而确定的终结,他们的精神在巨大的压力下扭曲,最终选择了在毁灭面前寻求虚妄的慰藉。
他们将“大裂痕”奉为神祇,称其为“最终的净化”和“伟大的寂静”。
他们认为,被“大裂痕”抹除,是一种洗去存在之罪,回归本源的无上荣耀。
这些疯子在银河系各处进行破坏活动,刺杀政要,炸毁星港,疯狂地阻挠一切自救和撤离行动,狂热地拥抱他们所谓的“神恩”。
讽刺的是,他们的破坏,比“大裂痕”本身更具仇恨,更显喧嚣。
“我们没有时间了。”
伊芙琳睁开眼,她那双原本清澈的湛蓝色瞳孔中,此刻倒映着星图上那片绝望的虚无,也燃烧着一簇不甘的火焰,“必须有人去阻止他们。”
“里德博士,您的任务是在‘守望者’上进行远距离观测和理论研究,”瓦列里乌斯立刻警觉起来,“前线的事,交给我们军人。”
“我的家人还在那里!”
这句话终于冲破了她理智的堤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立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恢复了学者的冷静,但语气却更加坚定,“指挥官,我不是要去战斗。
我的最新研究表明,‘大裂痕’的边缘存在着极其微弱、但并非完全随机的时空畸变信号。
如果我能近距离采集到足够清晰的数据,或许……或许能找到它在宏观层面下的微观规律,哪怕只能预测它接下来一个小时的精确动向,都能为撤离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瓦列里-乌斯沉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伊芙琳·里德是谁。
她是联邦的珍宝,是那种一个世纪也出不了一个的天才。
她的智慧,本身就是文明最宝贵的财富之一,不能在战场上被轻易挥霍。
“太危险了,”他断然拒绝,“裂痕边缘的引力梯度和时空扭曲足以将一艘无畏舰撕成基本粒子。
过去十年,我们损失了十七支最顶尖的科研探险队,他们都想做和你一样的事,但没有一艘船传回过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们没有‘信使’号,”伊芙琳坚持道,“我的‘信使’号是特制的科研飞船,搭载了最新的‘曲率稳定锚’。
它无法产生防御力场,但理论上可以通过超高频的曲率震荡,在飞船周围创造一个半径约百米的、与外界时空‘半隔离’的稳定区域。
它可以在裂痕边缘维持三十秒的稳定状态。
足够了,我只需要二十秒就能完成一次全谱扫描。”
“理论上?”
瓦列里乌斯抓住了这个词,他的声音里透着怀疑。
“在末日面前,指挥官,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希望,都只剩下‘理论上’了。”
伊芙琳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继续待在这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播报下一个消失的星区,首到轮到我们自己。
而我的理论,是目前唯一的、能将‘被动等待’变为‘主动获取信息’的变量。”
舰桥上的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女科学家和舰队指挥官身上。
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任务的争论,更是两种绝望中的选择的碰撞:是固守秩序首到最后一刻,还是进行一场豪赌,去挑战那不可知的虚无。
一名年轻的通讯官,恩赛·里奥,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他的家乡在G-45星区,是三年前被裂痕抹去的。
他至今还记得,最初的报告说那只是“传感器故障”,首到整个星区的求救信号在一瞬间全部中断。
他能理解伊芙琳博士的感受,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在星图上变成一个黑色标记的无力感,足以将人逼疯。
最终,瓦列里乌斯移开了视线,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动摇。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燃烧的决心,那是知识分子在面对无法理解的暴力时,最后的、也是最顽强的武器——求知欲。
他想起了那些死去的科学家,他们或许都怀着同样的心情。
也许,希望本身并不在于成功,而在于反抗本身。
“给你一个小时准备。”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会派遣‘雷神’号护卫舰掩护你突入晨曦星的大气层边缘。
但一旦进入裂痕影响区,你将失去一切通讯和支援。
三十秒,博士,一秒都不能多。
如果三十秒后你没出来,‘雷神’号会立刻撤离。”
“足够了。
谢谢你,指挥官。”
伊芙..琳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承载了重负的庄重。
“为了银河。”
瓦列里乌斯低声回应,这是联邦舰队在出征前亘古不变的誓言。
只是如今,这句誓言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悼词,一句说给他们自己,也说给整个正在逝去的银河系的悼词。
伊芙琳转身离开舰桥,步伐迅速而稳定。
当她走过恩赛·里奥身边时,那个年轻人鼓起勇气,低声说了一句:“博士,祝你好运。”
伊芙琳脚步微顿,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伤痛。
她点了点头:“我们不会让他们白白消失的。”
一个小时后,在“守望者”号的七号机库。
“信使”号静静地停泊在弹射轨道上。
它是一艘小巧而精致的科研飞船,外形如同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银色梭子,通体由一种能够最大程度减少时空扰动的镜面合金构成。
它没有武器,唯一的“防御系统”就是那个被伊芙琳寄予厚望的、位于船体中央的球形“曲率稳定锚”。
伊芙琳穿着贴身的抗压宇航服,做着最后的检查。
地勤人员沉默而高效地为她补充着能源和冷却剂,每个人都明白这次任务的意义。
这不再是一次常规的科研飞行,这是一次文明向深渊发起的、或许是最后一次的问询。
“所有系统自检通过。
曲率稳定锚能量储备100%。
数据记录器己激活,采用量子纠缠加密,即使船体被毁,只要记录器核心不被抹除,数据就能在‘守望者’号的接收端重构。”
AI的声音在头盔内响起。
伊芙琳深吸一口气,踏上舷梯,在进入驾驶舱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机库。
瓦列里乌斯指挥官就站在观察窗后,对她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她坐进驾驶舱,那狭小的空间仿佛是她的第二个大脑。
无数的数据流和全息投影在她眼前亮起,她熟练地将自己的神经接口与飞船的主控系统相连。
一瞬间,整艘飞船仿佛成了她身体的延伸,她能感受到每一条能源线路的流动,能听到每一个传感器发出的微弱嗡鸣。
“‘信使’号请求弹射许可。”
她对着通讯器说,声音冷静得像一池冰封的湖水。
“许可授予。
伊芙琳……”瓦列里乌斯的声音顿了一下,“活着回来。”
“我会的。”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电磁轰鸣,“信使”号被猛地推出机库,化作一道银光,射向深邃的宇宙。
在它的侧后方,“雷神”号护卫舰己经启动了引擎,巨大的舰身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骑士,紧随其后。
在伊芙琳的面前,晨曦星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正在视野中迅速放大。
而在它的“身后”,就是那片代表着终结的、无形的“大裂痕”。
她将飞船设定为自动导航,然后调出了一个私人通讯频道。
屏幕上,出现了一对中年夫妇的影像。
那是她十年前离开家时录下的。
影像里的父亲,头发还很浓密,他笑着对镜头说:“去吧,我的小星星,去把宇宙的秘密都解开,然后带回家来告诉我们。”
影像里的母亲,则在旁边擦着眼泪,不停地叮嘱她要好好吃饭。
伊芙琳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屏幕上父母的笑脸,那冰冷的屏幕无法传递任何温度。
“爸爸,妈妈,”她轻声说,“我回来了。
虽然……可能不是你们期望的那种方式。
但请相信,我正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
她关掉了影像,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温情被决绝所取代。
她重新握住操控杆,将飞船的权限切换为手动。
“雷神”号发来通讯:“己进入晨曦星系引力井,前方轨道发现大量‘虚空教派’舰船信号。
我们将为您清理出一条通道。
祝你好运,博士。
为了银河。”
“为了银河。”
伊芙琳回应道。
下一秒,前方的宇宙空间爆发出绚烂的光芒。
激光束与等离子炮弹在漆黑的背景中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雷神”号的炮火如怒涛般倾泻而出,而那些造型诡异、如同太空垃圾拼凑起来的教派舰船则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
伊芙琳没有丝毫犹豫,她驾驶着“信使”号,如同一位最顶尖的芭蕾舞者,在爆炸与火光组成的舞台上,灵巧地穿梭、规避。
她飞向的不是晨曦星的大气层,而是那颗星球与“大裂痕”之间,那片被称为“湮灭边界”的死亡地带。
那里,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实验室。
那里,是终结之地,也可能是……答案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