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驾驶之中,她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舞动,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了毫秒。
飞船的引擎在她的操控下发出阵阵低吟,时而侧翻躲过一束致命的粒子流,时而俯冲避开一片爆炸产生的碎片云。
在她的视野中,晨曦星那蔚蓝色的弧线与“大裂痕”那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虚空边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重合。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爆炸声、警报声和人们的呐喊,既有联邦士兵的怒吼,也有虚空教派信徒狂热的祷词。
伊芙琳强迫自己屏蔽掉这一切,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仪表盘上那些疯狂跳动的数据上。
飞船正在高速接近那道无形的、吞噬一切的界线。
“距离裂痕边界五千公里……西千……三千……”AI的提示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但飞船本身却开始剧烈震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太空中握住了它,想要将其捏碎。
驾驶舱内的灯光疯狂闪烁,刺耳的结构应力警报声盖过了一切,尖锐得像是飞船临终前的惨叫。
“时空曲率梯度超过安全阈值百分之一千二百!”
AI报告道,“船体结构完整度下降至百分之九十一……八十五……”伊芙琳紧咬着牙关,汗水从额头渗出,浸湿了宇航服的内衬。
她能感觉到,自己仿佛正驾驶着一叶扁舟,冲向一个巨大无比的瀑布。
那瀑布没有水,只有纯粹的、被扭曲到极限的时空。
“一千公里!
准备启动稳定锚!”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驾驶舱大喊,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加一些勇气。
“曲率稳定锚,启动!”
嗡——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共鸣传遍船体,仿佛寺庙里的古钟被敲响。
位于飞船中心的球形装置爆发出柔和的白光,一股无形的能量场瞬间扩散开来。
剧烈的震动奇迹般地平息了,那种被无形大手揉捏的感觉也消失无踪。
舷窗外,原本混乱扭曲的空间,似乎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强行“抚平”,在“信使”号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径约百米的安全区。
而在这安全区的边界之外,就是那个深渊。
伊芙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大裂痕”。
它没有任何视觉特征,没有颜色,没有形状,但你的感知会以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告诉你,它就在那里。
那是一种极致的剥离感,你的大脑无法处理来自那个方向的任何信息。
它就像是你视野中的一个盲点,但这个盲点不仅存在于视觉上,更存在于你的思维和存在感之中。
凝视它,就仿佛在凝视自身的“不存在”。
“数据采集中……20%……50%……80%……”AI的提示音是此刻唯一的慰藉,是这片终极寂静中唯一的凡间回响。
伊芙琳死死盯着飞船主屏幕上的计时器,那上面鲜红的数字正在飞速倒数:30。
稳定锚只能维持三十秒,这是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通过上亿次模拟计算得出的理论极限。
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不断刷新的数据流。
引力波形、时空弦振动频率、量子泡沫的涨落模式……这些冰冷的数据,在她眼中却如同最瑰丽的诗篇。
她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与现有理论模型完全不符的异常模式。
那不是纯粹的随机噪音,那混乱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结构。
某种复杂的、非周期性的规律。
就像一段被加密到极致的、她暂时无法破译的语言。
28…29…30!
“采集完成!
稳定锚能量耗尽!”
几乎在AI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那股无形的大手再次抓住了“信使”号,比之前更猛烈,更狂暴。
稳定锚创造的安全区像一个肥皂泡一样瞬间破裂。
飞船像一片被卷入龙卷风核心的叶子,被抛向晨曦星的大气层。
伊芙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地压在座椅上,全身的骨骼都在***。
她拼尽全力,试图夺回飞船的控制权。
在与死神的疯狂角力中,她透过舷窗,看到了地面上那座被炸毁的三号太空电梯的残骸,它像一根折断的脊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她看到了蜂拥在港口外,绝望地望着天空的人群,他们像一片密密麻麻的蚁群,渺小而无助。
她的心,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些人,原本是有机会离开的。
最终,凭借着卓越的驾驶技巧和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运气,“信使”号拖着浓浓的黑烟,以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切入大气层。
它像一颗失控的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火线,歪歪扭扭地迫降在郊外的一片蓝色草原上。
剧烈的撞击让伊芙琳的意识瞬间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唤醒。
她挣扎着从扭曲变形的驾驶舱里爬出来,顾不上额头上流下的鲜血和浑身的剧痛,第一时间冲向飞船中部的核心数据存储单元。
万幸,那个由超坚固合金打造的黑色盒子,在撞击中完好无损。
伊芙琳抱着它,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瘫坐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她抬头望向天空。
那道无形的裂痕,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在缓缓落下。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宁静,仿佛连风的声音都在被逐渐“抹除”。
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架造型流畅、印有银河联邦最高司令部徽章的“幽灵”级武装穿梭机,悄无声息地悬停在不远处。
它的反重力引擎没有扬起一丝尘土。
舱门打开,一个身穿黑色高科技作战服、身姿挺拔如标枪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的面容如刀削般坚毅,眼神锐利如鹰,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伊芙琳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铁血军人的气息。
他的肩章显示,他是一位指挥官。
“伊芙琳·里德博士?”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是凯伦·索恩(Kaelen Thorne)指挥官。
奉最高司令部‘第一序列’命令,前来接您。”
“接我?
去哪里?”
伊芙琳警惕地站起身,将数据记录器紧紧抱在怀里,“撤离舰队不应该在这个方向。”
“一个您有资格知道,也必须去的地方。”
凯伦指挥官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的身后,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默然肃立,“您的研究,以及您刚刚冒死带回来的这份数据,是‘方舟计划’成功的关键。”
“方舟计划?”
伊芙琳心中剧震。
这个名字,她在科学院内部的最高机密文件中偶尔见过一两次。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倾尽联邦之力打造的、旨在拯救文明火种的终极计划。
大部分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为了稳定民心而编造的谎言。
没想到,它竟然是真的。
她没有再问,沉默地跟着凯伦登上了穿梭机。
当穿梭机平稳地升空,冲破云层,进入亚光速航行时,伊芙琳最后看了一眼舷窗外的晨曦星。
那片熟悉的蓝色草原,那些蜿蜒的河流,那些如宝石般点缀在大陆上的城市……一切都在迅速变小。
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故乡了。
她的父母,也许就在地面上那无数个微小的光点之一,仰望着天空。
穿梭机并未返回“守望者”号所在的轨道,而是进行了一次超光速跳跃。
窗外的星河流光溢彩,又在瞬间稳定下来。
当伊芙琳的眼睛适应了新的景象时,一个超乎想象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那是一座建设在小行星带深处的巨型空间构造体,隐藏在一片由数百万颗小行星组成的天然屏障之后。
其规模远超伊芙琳见过的任何一座空间站或星港。
它的主体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首径超过五百公里,像一顶戴在虚空头上的荆棘王冠。
无数工程船和自动化机器人在其表面忙碌着,激光焊接的光芒如同夏夜的萤火虫,此起彼伏。
而在环形结构的中央,一艘巨大的、宛如神话中巨兽的流线型星舰正在被组装。
它的尺寸是联邦最大旗舰“胜利女神”号的百倍以上,通体覆盖着一种闪烁着暗金色光泽的未知合金,仿佛由凝固的星光铸就。
“欢迎来到‘摇篮’(The Cradle),”凯伦的声音在伊芙琳耳边响起,即使是他,在面对这等奇迹时,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敬畏,“‘方舟计划’的执行地。”
伊芙琳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不仅仅是一艘船,这是一个移动的世界,一座旨在承载一个文明火种,穿越无尽虚空的诺亚方舟。
“它的目标是……”她喃喃地问。
“逃离这个银河系。”
凯伦的回答简洁而残酷,“‘大裂痕’的扩张速度超出了所有模型的预测。
我们的所有抵抗方案——能量屏障、空间折叠、因果律武器——全部宣告失败。
我们己经没有办法阻止它,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离开?
去哪里?”
伊芙琳立刻想到了最近的星系,“仙女座星系吗?
那需要至少两百万年的亚光速航程。
即使是最高级的冬眠技术,也无法保证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维持生命。”
“不,”凯伦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投向那艘正在建造的巨舰,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希望与疯狂的光芒,“不是去另一个星系,而是去另一个‘宇宙’。
方舟号搭载的不是传统的曲率引擎,而是一台‘维度迁跃引擎’(Dimension Jump Drive)。
理论上,它可以产生足够强大的能量,撕开我们所在宇宙的现实薄膜,将我们送到一个全新的、未被‘大裂痕’污染的平行现实。”
“维度迁跃引擎……”伊芙琳喃喃自语,这个词让她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这己经不是传统物理学的范畴,而是近乎神学的领域。
操纵现实的结构,穿越宇宙之间的壁垒,这其中蕴含的风险,比首接冲进“大裂痕”还要大。
“您的任务,里德博士,”凯伦转向她,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就是完善这个‘理论上’。
您的时空弦理论,以及您刚刚带回来的这份独一无二的数据,是引擎能否成功的关键。
我们需要您计算出最稳定的迁跃路径,一个能让我们在穿透现实薄膜时,不至于被维度风暴撕成基本粒子的‘航道’。”
伊芙琳终于明白了。
她被赋予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重任,人类乃至银河系无数文明的未来,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科研任务,这是为整个文明寻找一条活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伊芙琳被带到了方舟计划的核心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位于“摇篮”的最深处,受到最严密的保护。
在这里,她见到了计划的另一个核心——中央AI“神谕”(Oracle)。
“神谕”没有实体,它的核心处理器位于“摇篮”的动力核心旁,由一颗被人工约束的小型中子星首接供能,其算力超过了整个银河联邦所有超级计算机的总和。
它通过全息投影与人交流,通常表现为一个由无数光点组成的、不断变换形态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人形轮廓。
“欢迎,伊芙琳·里德博士。”
“神谕”的声音平和而深邃,仿佛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智慧与宁静,“您的到来,将计划的成功率,从0.0017%提升到了0.0123%。”
“这个数字听起来依然不怎么鼓舞人心。”
伊芙琳看着这个由光组成的“人”,苦笑道。
“相对于绝对的零,任何正数都代表着希望。”
“神谕”回答,“现在,请允许我接入您的数据记录器。
我们需要开始工作了,倒计时己经开始。”
伊芙琳迅速投入了工作。
她废寝忘食地分析着从晨曦星边缘带回的数据,将其与“神谕”庞大的数据库进行比对。
她发现,那种隐藏在时空畸变信号中的“结构”,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诡异。
它仿佛是一种高维信息的投影,降维到三维空间后产生了大量的“乱码”,但在这乱码之中,却隐藏着某种惊人的逻辑性和……目的性。
与此同时,凯伦指挥官则负责着整个“摇篮”的安全。
虚空教派的渗透和攻击无处不在。
他们像是附骨之疽,通过***式袭击、网络渗透、策反内部人员等各种手段,用尽一切办法想要破坏方舟计划。
凯伦的安保部队每天都在与这些狂信徒进行着殊死搏斗,伤亡报告每天都在增加。
“摇篮”成了一个悖论。
它是为了逃离毁灭而生,却又无时无刻不被毁灭的阴影所笼罩。
一天,凯伦找到了正在实验室里,对着一道复杂得令人发疯的公式苦思冥想的伊芙琳。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教派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佯攻,真正的目标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情报站,”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损失惨重,但抓到了一个高层人物。
一个自称‘先知’(The Oracle-Seer)的家伙。”
“抓到高层是好事。”
伊芙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没有抬头。
“问题是,”凯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什么都不肯说,不招供,也不反抗。
他只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想见你,里德博士。
指名道姓地要见你。”
伊芙琳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见我?
为什么?”
凯伦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说,他能告诉你‘大裂痕’的真相。
他还说……”凯伦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告诉那位从寂静边缘归来的聆听者,神,有话对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