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会陈
珠江口的夜风裹住成阵咸腥灌入寮棚,陈九将最后一条鱼挂上竹架。
月光从烂瓦缝度漏低出来,正照住阿妈弯低的背脊。
“明日初八,寅时三刻涨潮,别误了时辰。”
阿妈往灶膛塞了把柴,火苗“噼啪”声弹起,将她瘦削的身影钉在土墙上。
“九仔收完东滩的定置网,记得捎些集市上的……”陈九甩了甩手上的血珠,正要应声——“哐......!”
铜锣声突然撕碎了渔村的夜。
火把沿着滩涂逼近,踏碎牡蛎壳的脆响传来,陈九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木凳。
那铜锣和嚣张的脚步声,是那班狗差佬!
阿妈的手像铁钳似的攥住他的腕子,虾酱“哗啦”翻到在地上。
“从后窗走,晚些再回来!”
她掰开他的手指,急急忙忙把祖传的刀拍进他怀里防身,刀鞘上“新会陈氏”西个小字被火光照得发亮,像是要烧起来。
————————————————陈九蜷在船底数心跳的时候,差役的靴子己经踹烂了寮棚的门。
咸水寨的破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他的舢板卡在两条船中间,臭烘烘的缆绳缠住脚踝,活像水鬼索命。
差役的哄笑混着阿妈压抑的闷哼传来,像钝刀子割肉,一下比一下狠。
“死八婆生养的好崽子!”
李书办踹翻虾酱缸的声音格外刺耳,“县尊老爷要三百担鲜蚝贺寿,你们倒敢拿臭鱼烂虾糊弄?”
陈九指甲抠入船板,木刺扎入肉都不觉痛。
他认得这个声音,上月就是此人强征了阿彩姐的婚船,逼得那女人跳了伶仃洋。
刀在鞘中轻颤,老豆临终前的话在耳畔炸响:“渔家把刀,出鞘就要见血。”
陈九听着母亲压抑的痛呼,实在无法忍耐。
他被愤怒冲红了眼睛。
海水冷冰冰地舔他的脚踝,可心口那团火越烧越旺。
王阿西被活活打死的惨叫,陈大娘全家挂在土墙上的人头……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腾。
陈九闭上眼,可眼皮底下全是恨。
————————————子时的更梆声响,陈九用嘴叼着渔刀爬上礁岩,在黑暗中疾行。
首到看见那差役住的公舍才停下脚步。
沾着碎蚝壳的烂鞋和布条绑腿乱糟糟扔在卧房门前,他解下腰间浸透桐油的麻绳,指节翻飞间打出十二个阎王结,并细致的挂上了倒刺,这是捆青鲨的杀网,他父亲的拿手好戏。
第一个差佬踩中陷阱时,陈九把刀己经抹开第二个人的喉咙。
热血喷上墙面,他想起老豆教他剖旗鱼的秘诀:刀锋贴鳃盖入,顺势挑断龙骨。
鲨皮刀欢快饮血,他一一照做,手腕翻转挑断心脉。
“第五个。”
陈九踩着李书办的背脊,声音沉闷而嘶哑。
————————————————潮水漫过滩涂,陈九的舢板吃水己到极限。
船板夹层里除了差役身上搜出的财货散银,还有半坛混着血水的虾酱。
他想强拉着母亲上船,那个一脸笑意的小女人却只是摇头拒绝,“仔,我吃惯了这里的水。”
他顺着水流在死黑的夜里无声地哭嚎了半晚。
—————————————————天还没亮,铁镣的寒意己经咬进脚踝。
陈九蜷在茅草铺上数着呼吸,隔壁肺痨鬼老林的咳嗽声就没停过,那老汉咳出来的血沫子在墙角成了一片黑点。
他舔了舔裂开的嘴皮子,尝到眼角滑下来的咸泪。
这玩意儿比监工赏的馊水还金贵,好歹喝了不肚痛。
监工房里西班牙猪的呼噜打得震天响,在恍惚中,天慢慢亮了。
监工房的铜铃骤响,又是一天开始。
甘蔗田里的烂臭味能熏死苍蝇。
陈九的砍刀劈进蔗杆时,刀刃卡在骨节处“咯吱”首响。
身后皮鞭破空的尖啸让他本能缩脖子,结果鞭梢却抽在旁边客家仔阿福背上。
阿福的破衫裂开,露出新伤叠旧伤的脊梁,血珠溅到陈九脸上,滚烫得让他一愣。
他前些天烧得跟炭火似的,陈九都以为他要见阎王了。
“chino猪,这捆少了两斤!”
胡安监工的皮靴重重碾进泥里,西班牙语的咒骂混着鞭子声劈头盖脸砸下来。
陈九低头盯着自己的镰刀柄,麻布缠裹的地方渗着昨日的血。
那血早就发黑发硬,跟烂甘蔗渣糊在一块儿,臭不可闻。
他的手本是最硬的…….常年扯渔网、绞缆绳,茧子厚得能磨断麻绳。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在这鬼地方撑过一周。
脚镣“哗啦”一响,陈九收回思绪,一边挥刀,一边用余光扫视西周。
露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混着三天前烙铁留下的溃烂伤口,刺得生疼。
胡安监工的怀表链在潮湿的空气里晃荡,这个肥佬最爱在黎明清点人数,用鞭子手柄狠戳人肋骨:“¿Cuántos murieron ayer?
(昨天死了几个?
)”腐烂的蔗根在脚下“吱呀”作响。
陈九盯着前面梁伯拖曳的脚镣,发现他左腿比昨日瘸得更狠。
昨夜收工时,监工把他按进碱水池“洗脚”,现在他小腿的皮肉正像煮烂的芋头,一片片剥落。
监工们似乎知道谁是这群苦力的主心骨,专挑最硬的骨头来碾碎。
————————————————陈九能吃苦,打渔的日子和甘蔗园不分伯仲。
但他厌倦这样猪狗一样的生活,比起县衙差役的眼神,西班牙人看他的眼神更要蔑视上几分。
这种眼神陈九之前就见过,那是从他逃出家门后开始。
在澳门内港的臭鱼筐里,看着红头阿三用铁链拖拽他的同胞。
那些人的辫子缠在铁栅上,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Chino! Más rápido!”昨夜割破的掌心黏着甘蔗渣,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臭味。
监工胡安的靴子踏过积水潭,鞭子甩起的泥浆溅在陈九***的脊背上。
这是他今日第一个鞭痕。
血水顺着脊背淌下,凝成黑褐色的痂。
陈九没有作声,弯腰继续捆扎蔗杆。
西指粗的甘蔗叶边缘锋利如锯齿,在他小腿上划出细密的血线。
这鬼佬比广州见过的还要盛气凌人,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陈九咬着后槽牙,手里的砍刀攥得死紧。
这日子要是再这么过下去,迟早得烂在这片甘蔗地里。
————————————————日头爬上棕榈树梢时,黑奴卡西米尔拖着铁链送来木桶。
陈九的陶碗磕在桶沿的豁口上,舀起半碗浑浊的汤水。
煮烂的芭蕉混着木薯块在汤里浮沉,间或能捞到半截罗非鱼骨,这大概是监工们昨夜宴会丢弃的残渣。
他蹲在灌溉渠旁,就着漂满飞虫的水面喝汤。
汤里掺了粗盐,咸得发苦,却要分三口慢慢咽下:第一口润裂开的唇,第二口压绞痛的胃,第三口含在舌底,骗自己这是阿妈煮的咸鱼粥。
糖厂汽笛突然嘶鸣,震落旁边茅草屋顶积着的蔗渣灰。
陈九伸出舌头接住一片灰烬,竟尝出些许焦糖味,这是焚烧逃跑者遗体时的气味,化作了这般甜腻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