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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

阿福睡在他的身侧,呼吸宛如拉风箱,像是随时会断气。

梁伯翻过身去,叹了一口气。

阿福的命像野草一样坚韧,扛住了高烧,却扛不住连日劳作,毫无营养的木薯团子带来的折磨。

这客家仔至多十西五岁,瘦得都脱了相,偏生笑得没心没肺。

陈九没有问过点解他会来到甘蔗园,他不敢问,也不想问。

海上的风浪早早地教会了沉默。

烈日、潮湿、海风、疲惫会让人张不开嘴。

再者说,有些事,知道不如烂在肚里。

初升太阳的光漫过蔗田,陈九的脚镣又往皮肉里陷了半寸。

客家仔阿福踉跄着栽进泥沟,连带拽得陈九膝窝磕在碎石上,这是他们被铁链拴在一起的第十三天。

这一条人链全都停下了,梁伯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胳膊肘顶他的腰,前面的阿萍回头看来的眼神也是悲恸难名。

“对、对唔住……”阿福蜷在沟底咳着,喉间滚动的气音像漏风的破帆。

陈九摸到他腕骨突兀的棱角,想起阿福高烧退了之后,晚上竟然还能灵巧地用甘蔗叶编出螳螂、蟋蟀。

这是为数不多的少年人的快乐。

高烧抽走了少年最后一丝元气,如今他瘦得连铁镣都嫌宽。

胡安的马靴逼近。

这西班牙监工总爱在靴底钉铜片,走起路来叮当响如催命符。

“¡Perros perezosos!”(懒惰的狗!

)蘸盐水的牛皮鞭破空声传来,陈九本能地弓背护住阿福。

鞭梢却狡猾地绕过他肩头,精准地咬住阿福的小腿,那里还留着前日被甘蔗叶割开的溃烂。

“莫打!

他病未好!”

陈九的乡音蹦出喉头,一时也顾不上对方听不听得懂。

胡安绿眼珠里闪过豺狼见血的光,鞭子舞得更急。

阿福的旧伤又被打烂,血珠溅在陈九眼皮上,瞬间就让他眼里通红一片。

又一鞭落下时,陈九看见了阿福后颈的烙印,和自己脖子上的烙印并排灼烧。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被差役鞭打陪笑的老豆,那日他后襟也这般被血浸透。

“够了!”陈九忍不住暴喝,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肌肉记忆比思绪更快,右手攥住鞭梢的瞬间,他听见手掌摩擦撕裂的嘎吱声。

胡安的脸逆住光,扭曲成庙里的恶鬼相,绿眼珠几乎凸出眶。

阿福的喘息凝在喉头,化作一声呜咽。

整片蔗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无数双赤脚深陷泥沼,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陈九的虎口卡着鞭节,血珠子顺着牛皮纹路爬向胡安的手。

“啪!”

血珠终究跌落泥地。

“松手,黄皮猪。”

胡安从牙缝里挤出蹩脚的粤语,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背后的梁伯悄悄露出了半个身子。

远处洗着木桶的黑奴卡西米尔佝偻的背脊猛然绷首,铁链在脚踝撞出清响。

他黢黑的掌心攥紧了打饭的勺子,眼神正对胡安的脑袋。

肺痨鬼老林停下了闷咳,手里的的绣镰刀悬在半空,刀尖凝着将落未落的甘蔗汁。

这个平日最会偷奸耍滑的老油条,此刻竟用身体挡住身后哆嗦的马来少年。

阿萍手里的甘蔗捆砸在泥地上。

她脏兮兮黏腻的手指不停的颤抖。

要出事了......连惯常绕着腐肉盘旋的秃鹫都敛翅落在树上,血红的眼珠倒映着这场寂静的暴乱。

胡安看着不为所动的陈九,眼珠泛起狠毒的光,嘴角却扯出扭曲的笑:“¿Tigre con ***ntes?(长牙的老虎?

)”他的左手摸向腰间燧发枪,枪柄被这个白皮猪的手攥紧,指向了陈九的脑袋。

陈九的太阳穴突突狂跳,掌心血突然滚烫让他几度想要松手。

“撒手!

黄皮杂种!”

胡安的西班牙语混着唾沫喷在他的脸上,他己经松开了鞭子的手柄,走到了陈九的面前,狠狠地拿枪管抵在他的脸上。

“狗崽子!

狗崽子!”

哨塔上的守卫发现了底下的异常,铁钟突然炸响。

“丢你老母!”

陈九齿缝迸出粤语脏话,血汗模糊的视线里,睇见几名监工从糖厂阴影中蹿出,包铁的木棍一晃一晃。

胖子迭戈的棍头裹着铁丝网,上周刚砸碎过逃跑黑奴的膝盖。

独眼佩德罗提着烧红的烙铁,焦臭的肉味随他奔跑一路弥漫。

混血杂种安东尼奥吹着轻佻的口哨,橡木棍他手间翻出蝴蝶般的花。

阿福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胡安的靴子上。

这成了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西班牙佬瞬间癫狂,枪托照住陈九太阳穴狠砸。

“叫你抓鞭子!

叫你不听话!”

“嘭!”

陈九旋身将阿福甩开,枪托砸在肩胛骨,闷响似捶打木头。

他反手成爪,带住黑褐色血痂的五指如虎口咬向胡安咽喉:“今日唔系你死就系我扑街!”

陈九的咆哮震落了甘蔗叶上的露珠。

胡安踉跄后退,喉结在陈九指节下擦过:"¡Sujeten a esta bestia!(按住这头野兽!

)"蔗田轰然炸锅。

胡安惊悚的吼叫响起,跌倒在泥地里。

陈九被铁镣扯到,脚踝的创口流出脓液,险些也跟着跌倒在地。

两根包铁木棍同时砸向陈九的左右膝窝,一根砸向他的脑袋。

他踉跄跪地时,看见阿萍的嘴在很小幅度的咒骂。

这个女人做不了太多,只能含着眼泪用最恶毒的话诅咒。

陈九拼命地在地上挣扎,眼睛死死盯着胡安。

叼他妈!

只差小半步就能抓到枪,就只差半步!

在脑袋遭到重击前,无尽的悔恨和愤怒交织,让他忍不住发出哀鸣。

肺痨鬼老林突然暴起,他的力量是如此的大,硬生生拖住左右两人扑前两步半。

生锈镰刀划出个半弧,“咔嚓”一声斩入白皮监工后颈。

“冚家铲!

食屎啦狗崽子!”

独眼佩德罗的烙铁按在他背上,焦糊味混着潮州方言的咒骂冲天而起。

热血“嗤”地飙上三米高,淋湿了半边蔗叶。

他快意的大笑,笑声响彻甘蔗林的每一寸土地。

老林瞄得很准,像是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一下准备。

那个白皮监工的后颈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下滑到侧面,形成一条带着弧度的血线。

布满细密缺口的镰刀并不锋利,却在孤注一掷的决心下像锯子一样撕开了西班牙监工的脖颈,创口狰狞可怖。

滚烫的热血喷涌,笑声中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尖叫。

陈九耳膜被惨叫声刺穿。

心里想着条百几斤的鬼佬,叫得比咸水寨三百斤的黑猪还凄厉。

几棒子打在了陈九的脑袋和腿上,刺骨的疼,隐隐有骨裂的细响。

但他死死不肯让黑暗吞噬,看着死去的监工,嘴里的血沫都开始变甜。

死的好!

杀的好!

两个监工控制住了他,另外两个的监工赶去控制另一条人链的华工。

独眼佩德罗烦透了眼前这个身形枯槁狂笑不止的老头,烧红的烙铁首接捅向老林的嘴里,哪料到异变陡生。

老林被按住肩膀,却猛然仰头,伸长了脖颈猛地咬住独眼监工的手,人肉和骨头在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

无数个日夜的苦涩记忆在舌尖炸开,此刻滚烫的血腥气首冲颅顶。

他的牙齿深深陷入手掌里,竟硬生生将烙铁扭偏方向。

“滋啦!”

烧红铁块擦过老林耳尖,正正印在肥佬迭戈胳膊。

白烟窜起,空气里即刻弥漫住烤猪油的香气。

“¡Maldito chino!(该死的清国佬!

)"燧发枪轰响与西班牙佬惨叫同时炸开。

陈九太阳穴突突跳动,看见老林满口鲜血,被一枪打在天灵盖上。

随后他枯瘦的身躯僵住,却仍死死咬住独眼佬半截断掌。

“抵死!

抵死啊!”

陈九吐出口血沫,忍不住嘶吼。

监工按实他的手脚,又是一棍子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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