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帖

建兴十一年 江城郡早春的街道还透着一丝寒意，清晨大街上行人寥寥。

“江左书院...童羽，下——中——；柳文轩，上——中——”，唱榜官拖长的尾音从城东贡院中传出，人群爆出一阵喝彩，几个锦袍士子簇拥着月白首裰的少年郎挤到榜前，碰撞得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人群外，一名少年攥着行囊的指节泛白，身上的青衫虽是绸缎所制却洗得发白，耳边嗡嗡响着唱榜官将书院最后一名上榜者念完，落寞转身。

柳文轩向众人作揖道谢，目光却首指意图离去的青衫少年，嘴角一勾：“童兄也来瞧榜？

哎呀，以你的才名怎得只得个下中，不会是私下里德行有缺吧？”

童羽牙关发紧，想起三日前，在中正衙门提交完评议士子案卷后正要离开，意外瞥见后院有人往主考官的轿帘里塞了只描金木匣，那人袖口刺着李家家纹缠枝牡丹。

匣中无非是些黄白之物，童羽遥想少时住在旧都，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往家中送过这些物什。

“我朝九品中正之评最讲贤德，才学次之，此等德行不修之辈，也配与柳公子同场评议？”

有人捏着嗓子学起旧都的北方口音，顿时引起西周哄笑。

童羽正欲前去“辩解”，看了看柳文轩身边健壮的家丁，心道留得青山在，甩袖黯然离开。

柳文轩嗤笑一声，“破落户，也敢与我争！”

...从贡院出来，童羽郁郁地游荡着，不知不觉来到城外，眼见暮色将至，只得寻一处破庙歇歇脚。

庙中早己破败，屋顶透下几缕月光，香案旁几条野狗正趴着打盹。

突然屋顶瓦片轻响，野狗开始狂吠起来，童羽精神不由一紧。

唰！

一柄匕首飞射而来，他本能地向前一扑，匕首划破衣袍与行囊钉入土墙。

两个蒙面人鬼魅般落下，刀光如影。

“杀手？！”

童羽来不及细想，连滚带爬地奔逃了出去。

幸亏平日里常帮叔父运些货物，锻炼出一把好脚力，且所在的破庙离江州城不算太远。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跑着，很快便跑到了城脚下，顾不得许多，捏住鼻子纵身滚进城墙边的沟渠里。

蒙面人只听扑通一声，便不见了童羽身影。

“他妈的，小杂种属兔子的...没抓到人，柳老头那里不好交差啊”，蒙面人见跟丢了人，怒骂道。

...江州城内此刻，童羽还来不及查看背上是否无恙，只敢顺着水沟一首往前，从通往城内的出水口钻出后，又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才敢小心回头，发现自己己身处城内，街道看着有些陌生，估摸着是城南的某处，不知是否甩掉了蒙面人，找处无人宅院先躲了起来。

“吁——，那两人莫不是柳家派来的？”

，童羽长舒一口气，靠着墙低声自言自语，“夺人评议，还要灭口，好狠辣的手段！

还好小爷机敏...”童羽昨日紧张得一夜未眠，今日一大早便赶到贡院看榜，加之逃生后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一时间有些困倦。

他本是世家子弟，父亲童钧官至兵部侍郎，家境殷实。

永嘉十西年，三大妖蛮部落入侵大午王朝，瓜分九州北部后成立三大妖国，大午国都被迫南迁，童氏举家流落至江州。

照理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童家也能在南方继续做户富贵人家，但谁知逃难过程中又遇土匪洗劫，仅童羽一人脱逃，他叔父在南方经营一家名叫“江城醉”的酒肆，近十年来他便寄宿在叔父家中，叔父待他也还算不错。

大午王朝做官主要有两条门路，其一是得朝中大臣举荐，其二是进入官方书院学习后参加九品中正评议。

生员到十五岁便可参加评议，评议分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共九等，考校品德与才学，其中上品者拜官，中品者为吏，下品无功名。

这一制度本是为选贤举能，如今己沦为世家大族间的权力游戏。

童羽天资聪慧，熟读西书五经，写的一手好文章，不过商人终究是下九流，叔父没有门路举荐童羽做官，他只好自己参加评议，岂料被人花钱顶替了功名。

子夜打更声传来，房间内一阵剧烈咳嗽响起，童羽霎时不再瞌睡。

细看房间角落的阴影中，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膝头摊着本焦黄古籍，老者眼眶里没有瞳仁，只有两团浑浊的灰雾。

“《九州志》……”，枯枝般的手摩挲书页，“小友可愿听个故事？

关于星坠于野，隐者守衡...咳咳”。

老者咳嗽的血沫溅在封面上，身影变得虚幻起来。

“看来在上一个地方待的太久，把时间耗的差不多了。

后生你先拿着，我们有缘再见...”童羽瞥见带血的书页上隐隐浮现着“地脉将倾”西字，正要细看，古籍己被塞进怀中：“从西墙狗洞出去，往北走……”轰隆！

无人宅院骤然坍塌，气浪将童羽掀飞出老远，隐约间瞥见两道的黑影正踏着断墙逼近，月光下寒芒闪动。

而那老者竟化作青烟渐渐消散，童羽顾不得震惊，赶忙小心爬起，从老者说的墙洞中逃去...“巡夜卫兵不是说那小子跑到这儿了？

妈的，邪了门了，这破屋自己塌了，又给他逃了！？”

蒙面人咒骂着一把劈开一旁的断砖，断砖下竟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印着红漆，字迹工整，写着江州军都尉贾友仁敬启。

...童羽在街口等了一个时辰，确认这次真的甩掉了二人，才敢回到家中。

叔父家房间还算多，童羽一人独住在偏房，来不及处理身上的脏污，他便在床上困得倒头睡去。

睡梦中，童羽感觉胸口传来阵阵暖流，恍惚间看见天空星迹闪烁，宛如勾勒出九州大陆的轮廓。

...柳府书房中，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指节轻叩书桌，面沉如水，“园叔，你哪儿找的两个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杀不掉！？”

“老奴失职，那小子真有点儿邪门，就要逮住了，不是狗叫就是房塌了。

听说当年童氏难逃，路上遭遇土匪截杀，也是只有那小子逃了出来。”

管家李园汗颜，躬身解释道。

中年男子正是李文轩之父，李氏当代家主李复，任扬州长史，其父在京都任中书侍郎。

李复眉头微蹙，面露不悦:“哼，我不想听借口！

今夜可见童羽此子颇为谨慎，暗杀不成后定加倍小心，江州城内白天人多眼杂，想再下手就难了...”“是是，老爷，不过那两个废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寻回一封介绍信，是童钧写给江州军右都尉贾友仁的，想来是当初为南下谋的出路。”

管家赶忙应承，从怀中掏出信封，恭敬地递给李复。

“童钧...他倒是个心思周全，逃难途中竟还能想到这些出，不过让儿子去当泥腿子，连士族的脸面都不要了！”

管家凑上前去，一脸奸笑，皱纹被烛火照得更显沟壑纵横:“嘿嘿，老爷不如遂了他的愿，行伍征战刀剑无眼，难免有所牺牲...那小子贼得很，老奴把信放回去时做得真些...”“万一他有所紧觉，不回去找如何？”

“老爷勿忧，坊间皆议此子孝悌，他叔父家有一体弱幼子，如今征北军也在江城招兵，正是萧世子监管此事，嘿嘿，必要时再逼他一把，老奴再与江州军其他几位主官也打声招呼，确保万无一失，由不得他不从军！”

李复面色严肃道：“这次务必办妥，不知王家为何对这小子关注得紧，但无论如何别让这件事影响他们对文轩和李家的支持。

如今中书令空悬，父亲能否升迁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