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外头分外热闹,宫人小斯忙出忙进,谈话声不绝于耳,他们要赶在年前将皇宫从头到尾地重新布置一番。
这是小桃同我说的。
沈拓做了皇帝。
我挺欣慰的,只不过,我恐怕再也走不出这雍华宫了。
我坐在榻上,看着窗外,今年真是格外冷。
雪真的好大,鹅毛般扑簌簌地落。
若是往年,我必然会同碧萱还有徐兄一起看雪,只是他们都……哦,还有苒心,只不过她嫁去了草原,草原应当早就落雪了吧。
“皇后娘娘……娘娘。”
小桃扯着我的袖子,紧张的想要说什么。
“你跪着干嘛。”
我笑着问她。
周遭的两个小侍全噤声跪了,小桃示意我往门口望,我越发反应慢了,半晌才抬头看。
他来了。
看来我耳朵也不太好了,这么厚重的木门,我竟也听不到任何开门声。
我蓬头垢面,却还是赶紧下榻迎接。
“罪妇萧氏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我恭敬地朝他跪下,深深一拜,之后便匍在地上。
他不做声。
我也伏地不起。
我们两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对峙着,谁都不愿低头。
许久,我似乎听他深吸一口气,随后便看到他的脚一步步朝我靠近,近到只差一步那脚便要落在我头上。
“平身。”
沈拓冷冷一句,余音在我头顶于遍遍盘旋,震彻耳畔。
我谢礼,正要起身,只觉肩膀忽然一沉,一只大手狠狠摁着我,随即膝盖重重落地,又跪了回去。
来不及我反应,他又伸手钳住了我的下巴。
我想反抗,抬眼对上了他狰狞凶狠的目光。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我想,他定然恨透了我。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
沈拓此刻的狠戾决绝,也是从未看到过的。
我便知道他会问这个,用力别过脸,挣脱了他的钳制。
我没有回答。
沈拓眼底闪过怒意,伸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呼吸不到一丝丝空气,几乎窒息,然后被他狠狠扔到墙角。
脊背猛地撞到墙壁,我吃痛,一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随后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待我反应,沈拓又一步步逼了来,随后蹲下身。
他离我很近,近得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我的心砰砰地乱跳。
他突然变得温柔,缓缓伸出手,替我拿了挡在额前的碎发挂在耳后,又用袖子轻柔地替我擦拭眼角的湿润。
我竟然流泪了,毫无知觉。
“你最知道如何叫我难受。”
说完,他一甩袖,起了身:“祁时安快要咽气了。”
我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觉得有些快,但一切在我意料中,亡国之君,哪有不死的道理。
我知道,就连我,也难逃一死。
我还是没有说话。
沈拓叹了口气,像是耐着性子,又问:“那夜……”“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我这么说。
我的语气,一字一句,冰冷至极,我也不打算活的。
说完,我抬头,看着他的反应,说不定他一生气就会杀了我,也叫我少遭些罪。
他的脸上起初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冷笑,而后一瞬,他的脸立马狰狞起来,忽然怒了,恶狠狠地盯着我:“萧氏!
你不过是仗着我的爱!”
说罢,又一次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死死抵在墙壁,力道越来越大,窒息感让我有了求生的本能,我违背本心的拼命挣扎,不多时,渐渐没了力气。
就这样死去吧。
我想。
可并没有,脖颈上的力道渐渐小了,那只手也渐渐松了,我大口呼吸着,感受着那只手从我的脖颈上一点点移开。
沈拓的神情忽然有所转变,竟然有些黯然。
我观察着他的反应。
许久,他缓缓开口:“阿姐,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听到此,我的心有些痛,说不出的痛,我抬头看他:“是你不肯原谅我。”
沈拓听到我的回答,有些意外,仰面不作声。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猜忌、怀疑、误解早就让所有的关系变得复杂。
我们之间,到底为何会到如此境地。
冬风瑟瑟地吹,我见他捂住右边胸口,簌簌地咳。
风好大。
一切都变了,我心里说不出的痛,我自顾自地说:“微明,你我怎会到这步田地……”是啊,怎会到这步田地。
我仰头,房梁在我头上转啊转,转啊转,天旋地转,无数的过往在我脑海不断涌现,不断涌现。
……那时我十八岁,跟着阿爹戍边。
西北边境,黄沙飞扬,红日与地平线平齐,天边洇着红,如火烧般,雁儿成群飞去,大地还残存着日落的余温,暖烘烘的。
又是一场胜仗。
我却高兴不起来,阿爹戍边多年,陛下不顾众异将允诺给阿爹的丹书铁券赐给了宰相,曾经低三下西求娶我的严亥见阿爹失势立马悔婚,转头便娶了丞相狗腿子的女儿,因此阿娘遭受京城妇人嘲讽,气得吐了一大口血,身体差了许多。
安阳侯府在京中成了最大的笑话。
好在太子得势,重用阿爹,才至于不叫我们太难堪。
马儿奔劳了许多天,总算有条清溪可以喝水。
“这次可多亏了王爷相助。”
江冲洗了一把脸,满脸的疲惫总算有所舒缓。
这一仗,多亏了燕澧王带兵相助,才叫局势扭转。
同行的十余名将士亦是兴高采烈,一路说笑。
“你立了军功,回京娶个媳妇不是轻而易举?”
我调侃江冲。
这次是江冲带人做蛮人装扮,深入敌后,诱导敌人,我军才得以取胜。
自来了边境,他有时总在夜里看着天空默默发呆,别人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在思念谁。
“小姐你又拿我取笑!”
“等下你们先回去。”
我同江冲说。
“小姐!”
他听到此立刻翻了脸。
他最了解我,我喜爱自由,自然不愿回军营,难得胜仗,我要去边陲的小镇逛上一圈,喝上一杯再慢悠悠地回去。
于是江冲便不好向我阿爹复命。
“不可……”谈笑间,一首长箭划破了难得的宁静,“咻”地首冲我的面门而来,箭矢擦着我的面颊而过,逼我后退几步幸亏我躲闪及时,否则早己命丧。
“女贼莫跑,瞧我如何捉你去请罪!
还有你等蛮子……”我惊魂未定,循声望去,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握弓持箭,不及我反应,第二箭又朝我射来。
我即刻快速后退几步,而后给江冲递了一个眼神。
我不知与这少年结下何等仇怨,叫他这般咄咄逼人,但我此刻并不想与他计较,阿爹还等我回营复命,我不想有所耽搁。
江冲心领神会地牵了马骑上一匹,而后将另一匹的缰绳扔给我,我接了缰绳翻跃而上,那少年立刻上马穷追不舍。
少年模样清俊,一袭月白束袖装,扎着颇有精气神的高马尾,看他的模样想是哪家的贵公子,至于跟我的过节,我无从得知。
这些年京城不算太平,武将在边关征战带上家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此,我想那少年不至于有太大的恶意。
不过我很佩服他有如此胆魄敢于单枪匹马地向我们发起战斗。
“小姐,他是谁?”
江冲在我前面,回头问我。
马儿速度很快,风“嗖嗖”地与我们而过,我摇头,却忽然想到了江冲他们身上的蛮人服装。
而我,着轻甲,拿长剑,与一群蛮人相谈甚欢,不是叛徒是什么!
我顿觉是那少年误会了什么!
我回头看他,想要与他解释,可是迟了!
一颗石子狠狠打在马儿的右腿,马儿吃痛倒地,我也随之狼狈地摔落在地。
那少年收了弹弓,骑着马朝我而来。
江冲一行人也听到动静,驭停了马。
少年跳下马,用长剑指着我的脖子,神情严肃,不屑地盯着我。
江冲翻身下马:“小兄弟,这其中有误会……”随即,他靠近我,取了我腰间的将军令牌,又拿出我阿爹交给他的虎符,想要以此证明我们并不勾结。
可世道混乱,会说中原话的蛮人比比皆是,勾结蛮族的卖主求荣的将军也不乏其中。
这样无疑加深了少年的不确信。
他用剑打掉了江冲手里的令牌和虎符,自己捡起来,依旧一脸怒气地盯着我们。
江冲身后的兵士见状纷纷拔剑,我拦下了。
那少年自然听不进去解释,我也没有能说服他的理由。
我只好让江冲带人先走。
“你要带我去向谁请罪?”
我问他。
“此战的将领安阳侯!”
听到如此回答,我有些吃笑,江冲也放心了。
他要带我去见我阿爹,那倒是与我们顺路。
江冲随即领着一行人离开,少年没有追,。
看来是我这个勾结蛮族卖主求荣的叛徒更比他们罪高一等。
既然与他解释不了其中种种,那不如与他回去,我阿爹自然会与他解释。
少年将我五花大绑,用尽浑身解数将我扔在我的马儿上,随后他骑上马,牵着我的马绳,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我告诉他可以进山抄近路,可他执意不信我的话,我也无奈作罢。
少年孤身一人,我有些好奇,于是发问:“敢问小侠何许人也?”
“到时你自然会知晓……”少年话锋一转,如我所料出了个馊主意:“女贼你如此健硕,卖你去做苦力最好不过,不如……”说罢,少年调转马头,往边陲的小镇方向去。
当真是荒唐,既说我是叛贼,他一人便决定我的去处,多少有些不妥。
“你敢卖了我这个叛贼去做苦力,不怕我脱身?”
我问。
少年一听,坏笑道:“谁说卖你去做苦力,本少爷改主意了,卖你去窑子不是更有趣么!”
简首荒唐!
他竟知我阿爹,想来是打仗的,我想破脑袋,算是猜出他的身份——大抵是燕澧王的世子。
年纪小些,确实没轻没重。
“你就不怕我掌握了什么机密,何不把我交于主将?”
我又问。
“徒增烦恼,你愿做间谍,是有些素养的,想来不会轻易招认的,还不如将你发卖了好。
如果……你愿意说,也不是不行……”少年欲言又止。
少年勒停了马,饶有趣味地盯着我看:“你招是不招?”
“本姑娘不招。”
“好,姑娘去窑子便是。”
“或者……”那少年看我的眼神又猥琐了几分:“你长得不错,去做本小爷的小妾可好?
“不待我答应,少年又再次调转马头,往军营方向去。
“就如此决定了。”
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