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蹲在沟底的溪水边,青石板上搁着件染血的粗布褂子。
这是春生的衣裳,昨夜里他从崖上摔下来,后背被酸枣刺划得稀烂。
"穗儿!
"坡顶传来沙哑的吆喝,麦穗慌忙把衣裳按进水里。
抬头就看见爹拄着枣木拐立在崖畔,黑棉袄被风吹得鼓起来,活像只炸了毛的老鸦。
"让你洗衣裳,倒洗到野汉门口去了?
"拐棍重重杵在土坷垃上,震得崖边几粒酸枣扑簌簌滚落。
麦穗咬着嘴唇不答话,指节在冰冷的溪水里泡得发白。
春生家那孔塌了半边的破窑,就在对岸酸枣丛后头露着黑黢黢的洞口。
溪水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
麦穗盯着水面倒影里多出来的人影,喉咙猛地发紧。
春生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对岸,破草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截结着血痂的下巴。
"三爷家晌午要来抬人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捡起块扁石头打水漂。
石子擦着水面蹦了五下,最后撞在麦穗面前的青石板上,"咚"地溅起水花。
麦穗捞起湿淋淋的衣裳站起身。
对岸春生也跟着站起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腿空荡荡挂在竹竿似的腿上。
她想起昨夜月光下,这人后背扎满酸枣刺还冲她笑:"穗儿你看,我这不成刺猬了?
""回!
"坡顶又一声吼。
麦穗低头往家走,听见身后石子接二连三砸进溪水。
等拐过酸枣丛,忽然从土墙缝里摸出个温乎的东西——油纸包着的烤洋芋,还带着烟火气。
正午日头毒得很,麦穗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
秦三爷的紫缎马褂下摆从眼前扫过,带起股陈年的樟脑味儿。
八仙桌上供着红纸写的婚书,墨汁淋淋漓漓还没干透。
"十九岁的老姑娘,换三斗糜子。
"爹的旱烟杆在桌角磕得梆梆响,"便宜你家那瘸腿的了。
"麦穗盯着砖缝里忙忙碌碌搬家的黑蚂蚁。
春生昨夜的汗味儿还缠在指尖,混着血腥气和烤洋芋的焦香。
祠堂外忽然起了骚动,她听见春生娘带着哭腔的尖嗓子:"天杀的!
你们要把人打死啊!
""老嫂子,这可是坏了族规。
"秦三爷的管家阴阳怪气地笑,"深更半夜往姑娘房里钻,按老例该沉塘的。
三爷心善,二十藤条抵了。
"麦穗猛地抬头,正撞上秦三爷油光光的圆脸。
这人五十岁了还梳着油亮的中分头,金牙在阳光下一闪:"麦穗啊,过了门可得把野心思收收。
"他肥短的手指捏起块生羊肉,红白相间的肉块颤巍巍递到她嘴边,"来,吃了这定亲肉。
"祠堂里突然灌进来股冷风。
春生被两个后生架着拖进来,血顺着裤腿在地上画出道歪扭的红线。
麦穗看见他右手小指怪异地弯着——那是去年冬天替她折的,当时她失足滑下冰窟窿,春生攥着芦苇杆把她拽上来,自己指头却被冰碴子割断了筋。
"吃!
"爹的烟杆戳在她后颈。
生肉的腥气首冲脑门,麦穗咬紧牙关,听见春生从喉咙里挤出闷哼。
秦三爷使个眼色,管家抄起供桌上的铜香炉,照准春生膝盖就是一下。
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旱天雷炸在麦穗耳畔。
她发疯似的扑过去,却被爹死死按住。
春生蜷在地上抽搐,汗水和血水糊了满脸,嘴角却扯出个笑:"穗儿...别吃..."麦穗突然抓住那块生肉塞进嘴里。
羊油顺着下巴往下淌,腥膻味激得胃里翻江倒海。
她嚼着嚼着笑出声,满嘴血红:"吃啦,三爷。
从今往后,我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
"祠堂里响起零零落落的巴掌声。
秦三爷的金牙闪得人眼花:"到底是读过两年女塾的,说话中听。
"他突然揪住麦穗的发髻往后扯,凑近了低声说:"夜里把《女儿经》抄二十遍,明天我要查。
"麦穗被拽得仰起头,看见房梁上悬着的破蛛网在风里打转。
那只黑蜘蛛正忙着吞食撞进网里的绿头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