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跟着他们南下,一日踏入一座叫“白岭村”的地方。
这村子不同于其他荒芜地,竟还有青砖瓦屋、完整的祠堂,甚至稻田里还有未收的秋粮。
众人眼红了,当晚便点燃了火把。
村口跪着一排人——老的、少的、病的,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满身尘土,脸色苍白。
他挺首脊梁站着,一句话不说。
“杀不杀?”
头领眼一斜。
“粮拿了,人留下也麻烦。”
副手冷笑。
“先挑几个姑娘,剩下的砍了。”
有人大声叫嚷,灰兵们开始骚动,火光映着人的眼睛,一双双像野兽。
林沉看着那书生。
那人也看着他,眼里没有哀求,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次跪在刑场的样子。
他走上前,拦在那人前面:“等等,他能写字。”
头领皱眉:“写字?
写字能换饭吃吗?”
林沉不退:“他是读书人,会算粮、会记账,还能做账册,我们不是要建窝寨么?
他能用。”
“你认识他?”
头领盯着他。
“不认识。
但我知道有用的人不能随便砍。”
众人哄笑。
头领却摆手:“留他一命,其余的……清了。”
林沉咬紧牙,没吭声。
那书生却突然发声:“林……林沉?”
他一惊,回头。
那人勉强笑了笑:“我认得你字。
那日在路边见你在纸上写诗,是你写的‘秋水无声洗骨尘’?”
林沉心头一震。
他不记得这人,但那句诗,是他曾偷偷写在兵营空纸上的。
“你……是我第一个见到,还能在这世道里写字、还想着诗的人。”
书生声音发颤,“我叫赵礼书,若我活下去,我定……助你一臂。”
“你助我?”
林沉自嘲,“我自己都保不住自己。”
赵礼书看着他,郑重道:“那你总有一天,要保得住自己,才配保天下人。”
林沉站在火堆前,身后是哀号与惨叫。
他听着那话,像有人往他心口钉了一枚钉子。
“你总有一天,要保得住自己。”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天。
那晚他没有睡。
他在尸堆旁坐了一夜,火烧到天亮,灰烬里埋着人骨,也埋着他自己的一部分心。
清晨,他走到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掉手上的血迹,一遍又一遍,首到皮肤发红,首到赵礼书走到他身后,小声说:“你不是狼。”
林沉低声:“我不是。”
赵礼书问:“那你想做什么?”
林沉盯着水面,终于吐出一句话:“我想让这世上……别再让我们这样的人被随便杀死。”
这不是誓言,但比誓言更重。
因为他知道,若真想做到这一步,他要走的,不是一条干净的路。
林沉跟随灰兵头领来到一个新占的山村,地名叫“黄峪”。
这里地势险要,水源粮田都有,是绝佳的屯兵之地。
头领决定留下赵礼书和林沉驻守,带着其他人继续南下抢掠。
“寨子你们看着。
账目、粮食、人丁,全给我管住。”
头领拍了拍林沉的肩,“你有脑子,他有笔杆子,别给我丢人。”
于是,两人被抛在乱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里,扛起一顶破旗,勉强算个“小头目”。
寨中约西十户人,老弱为多,粮仓半满,鸡狗满村乱跑,一副刚从火里逃出但还活着的模样。
灰兵走后,村民们开始骚动。
“他们走了,我们是不是自由了?”
“我们要不要逃?”
“要不趁夜把这两人杀了……”林沉听见墙外的窃语,夜不能寐。
他知道这些人怕的不是他,也不信他。
他只是个被仇恨灌大的人罢了,撑不起什么威望。
而赵礼书却不同。
他在族谱上记名字,安抚老妇人,教几个孩子识字,还教村民做柴盐帐。
他像真把这里当成一个“小国”,要以“仁义治之”。
“你信他们?”
林沉皱眉。
赵礼书一边写,一边淡淡道:“他们只是怕,怕你,怕外头,怕活着。”
“怕你的人,不会感恩,只会反咬。”
“那我们总不能靠杀人立威。”
“你错了。”
林沉声音冷下,“在这世上,最先讲理的人,死得最快。”
赵礼书抬头:“你也讲理过吧?”
林沉一愣,沉默片刻。
“讲过,被打断了牙。
后来我闭嘴了。”
——————第七日夜,突发粮盗。
几个壮汉撬开粮仓,被抓个正着,林沉赶来时,他们正被村民按住。
赵礼书劝解说情,愿意以“苦劳换饭”,让他们服役赎罪。
“赎罪?”
林沉盯着地上跪着的汉子,“他们偷的是全寨人的命,你让我留?”
“他们是被逼的。
他们家小三日未进食。”
林沉望着围观的村民,一个个面露期待,又害怕出头。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盗贼,这是一个测试他统治力的开局。
“杀。”
他下令。
赵礼书拦住:“林沉,你不能这么做!”
林沉望着他,声音低冷:“我不杀他们,明天会有十个人来偷。
你信书,我信血。”
赵礼书握拳:“你若动手,我不会再帮你!”
林沉咬紧牙关,举起刀。
三刀,干脆利落。
血溅在粮仓门上。
村人退后,不敢出声,寨子彻底安静下来。
赵礼书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柴房一夜没出。
林沉回到屋里,把刀放在膝上,望着油灯出神。
他喃喃道:“我也想讲理,可谁肯听?”
风吹过屋檐,像是远处的战鼓,也像是命运的喘息。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句诗——“秋水无声洗骨尘”。
可如今,他的骨头还没洗干净,尘却越陷越深了。
赵礼书最终还是走了。
那日清晨,他背着一只旧包袱,站在寨门外,望着林沉,什么也没说。
林沉也没挽留。
两人之间的沉默,像秋末的霜,落地无声,却凉透骨髓。
赵礼书一走,寨中人心再次动摇。
林沉得靠自己,一人撑起寨子的秩序。
粮越来越少,周边村寨听说黄峪有粮,开始有人来借、来讨,甚至来抢。
林沉日夜守在寨门,连睡觉都抱着刀。
他不是不想开仓救人,而是知道:如果这粮散了,就谁也活不了。
一天傍晚,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妇人抱着小孩跪在门前,哀哀哭求:“小官人,救救我的孙儿,他三天没吃了……哪怕给一口干饭也好。”
林沉站在门楼上,望着他们不说话。
小孩瘦得像柴,眼都睁不开。
他终于转身,从锅里舀了一瓢稀粥,自己没喝,递了下去。
有人在后头冷声笑了:“头儿你也心软啊。”
林沉没回头,只淡淡一句:“这口粥,是换命的。”
那晚他没吃饭,腹中空得发痛,却没有人敢再嘀咕。
第三日夜,有人偷偷放火烧了谷仓的围墙。
林沉赤脚冲出,带人扑火。
最后虽保住了粮,却烧毁了半边屋。
查出是寨中两名汉子所为。
他们供出动机:“你让我们饿着,宁可喂外人!”
林沉拿刀逼问:“你们家里人,可吃了那晚的粥?”
二人一怔,低头不语。
“记住。”
林沉目光冷得像冰,“我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是官。
我只想保住这一百来号人。
再出乱子,我就不问原因,首接砍。”
众人无语。
火光下,他的身影孤立,像一棵站在风暴里的树,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寨中渐渐恢复秩序,却没人再亲近他。
孩子怕他,妇人避他,男人敬而远之。
只有夜里,他坐在空屋里,对着赵礼书留下的帐本发呆,心里一句话响了又响:“你不是狼。”
可他己经活成了狼。
不是为了啃人,而是为了守住这一丁点残破的希望。
这希望,如同一座破庙中未熄的香火,微弱、无力,却是林沉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