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落
就便是不熟悉,也或多或少听闻过亦府那一位家主的丰功业绩。
可如今留给世人和整个京的,有关于亦府的,只有寥寥几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亦府的那位家主,大义凛然,怎么会娶了那一位命比纸薄的夫人还如此怜爱?
再来便就是亦府那位新诞下的孩儿,为何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亦家主的气质?
长卯十一年,夏日,蝉鸣。
不大的一只毛孩子在摇篮里安安静静的坐着,今日本应该是满月的抓周宴,可他那娇嫩的母亲却又染上病症,便就推迟了些。
这孩子是格外安静的,但似乎也分外机敏。
家主来房抱他之时,他不哭不闹,任由着家主抱了去。
宴上官门达户数不胜数,好不热闹。
甚至是宫廷里的高官都屈驾,谁人不知京城的王重视着亦府,私下有着交好?
这世道,谁人不想攀些干系让自己飞黄腾达?
自是纷纷前来贺礼。
只是满月的娃娃不理解这般是为了什么,他人也不需要理解。
“恭喜亦将军,这般精致的娃娃,还如此听话。”
些许官人凑上来迎合,说着称赞。
亦家主会心一笑:“过奖。”
“哪是过奖?
亦将军也如此高兴,何必谦让?”这一声,本来热热闹闹的声音却是止住了。
王亲临!
亦家主本想行礼,但却被王打断:“吾之爱臣,不必。
众且欢愉便好,不必有所约束。”
接着回归到热闹。
重头戏终会来此,到了抓周之时。
这娃娃趴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东西倒是都没有兴趣,反倒是看上了外边的落花。
他好奇,为什么初夏就己经有了落花…于是他指了指外边的花树,咿咿呀呀的叫着。
亦家主沉默了会,不顾阻拦,便差人折了枝来放在众物面前,这娃娃毫不犹豫的抓起那刚刚折下的花枝。
虽然不解,但也无人敢应答。
“好啊好啊,亲近自然,往后走一自然逍遥道也甚好甚好!”
那位王上先拍手叫好了,之后便就惹的旁人也齐齐拍手呼好。
真的是这样吗?
那时,那样小的娃娃,究竟在想什么?自然之路…逍遥。
他当时,只是觉得,那些落花在哭泣。
所以他怜惜而己。
他最终也些许染上了母亲的敏感。
大了些之后,这娃娃是极度抗拒仆人服侍的。
“少爷少爷,外边正大雪呢,今日主夫人让你居家歇息,不必去学堂。”
仆人萩芥拿着毛绒的披风走过来,很是担心:“少爷怎么穿得如此稀少啊,快添件衣物。”
“不必。”
“亦少爷,若是病了,家主大人定会责罚小的们。
少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萩芥有些着急。
“我说不需要,和母亲转告,我要出去。”
“不可啊少爷。”
落花,冬日里,为什么会有人哭泣?“呜…”微小的声音被亦予听了去。
如雪莲般洁白。
在那落满冻雪的边庭里,那是连厚厚的石墙都耐不住的寒冷以至于开裂,更甚随时可能坍塌下来。
若是塌陷,定是足以磨灭一个生命的存在的,更何况…她如雪莲一样娇小。
“不要。”
她哑声低吼,浑身上下些许除了眼眶里噙着的泪水是热的,其他都己经和这冬雪一般寒冷了。
“我现在就离开…”她撑着皑皑白雪,颤颤巍巍的起身,浑然没有心思再去管理身上和头上的白雪。
她,只剩下了害怕。
当时亦予只以为,是白雪藏匿了她乌黑的发,却不知她的发,本就是和白雪一般;是悲伤修整了她棕黄的眼睛,却不知她的眼,本就是和红莲一般。
那是红莲还是白莲?
似要死了?
后来亦予便对冬日有了别样的情感。
他总感觉,有一朵花死在了那样的冬日。
因为,再后,再无这般寒冷萧索的冬日。
次日。
“亦少爷,该去学堂了。”
萩芥给亦予准备好了些必备品,为其束发。
“知道了。”
春日。
可今日的教课却奇了怪。
学司迟迟未来,只在多时之后,那朵白莲踏了进来。
她是那般的着急的,只带了些花蕊来,她也是那样小巧,只是一个孩子。
学堂说实,都是些官家子弟…贵人孩儿。
许是尚小,便对这位“学司”有了好奇。
“实属抱歉。”
她有些急迫的开口,不自觉的颤抖:“学司她有事便就匆匆去了,便来的迟了…今日便由我为大家讲有关物种。”
居然让一个孩子来代课?难不成这是学司的孩子?众人反倒议论起来。
全然没了心思听这女娃娃说什么。
但许是她讲得确实是好,惹的不久又让他们认真聆听起来。
她的言辞称不上多华丽,但也让人明白清楚。
不时有人发问,多是询问些自然的花花草草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
慢慢扯开来后,便有人问了些医药上的东西,问一些药材为何如此珍贵,怎么样配药等等。
她一一细致讲来,深怕发问者不懂,讲得详细。
逐渐的他们也打成一片,淡了隔阂。
即便是休息时间,她也没有离开,因为些许学者拉住她问些问题,她也没了离开的意思。
面上挂笑,耐心回答。
“学司,你叫什么名字呀?
芳年几岁啦?
怎么什么都知道哇?”一位贵族小姐凑上去问。
“我叫如故,年且七岁。
我并非什么都知晓,只是知道自然的许多东西。”
她笑着,声音轻轻地回答她。
“哎呀,如学司这般可爱!
我要让爹爹专门请你来我的府上,只为我教书!”
她伸手捏了捏如故的脸颊。
“有比我好得多的学司,不必请我呀。”
如故任她捏着,全然不知她那嫩嫩的脸颊己经被捏的发红发疼了。
“好了好了,姜莲!
我还有问题要问如学司呢,你都把她一个人霸占啦!”
“我也是我也是。”
春雨,学堂放学之后再无人。
如故站在屋檐下,看着绵绵的细雨,低下头去,等雨停吧。
“你不回么?”
如故抬了头。
微风也并不是没有力气,它吹下了朵朵白花,正巧落在如故身边。
“我,等等雨停就回了。”
如故捏了捏手中的桃花枝:“你先回吧。”
“春日如此冷的,你衣裳薄缕,若是病了,会给你家里添麻烦。”
亦予难得温柔,却是那般不会说话。
如故似乎也并不介意,摇了摇头:“我不会病的。”
“你是病得痴傻了,才这般说。”
亦予将油纸伞偏向她那侧,许久才有些怜惜的说:“来,送你回去。”
那时亦予明白也清楚。
从那年冬日后,她就没有家了。
雨停了,风止了。
只留下一片白花,似乎还夹带着一丝赤红,是血亦或是…恋。
学堂里再没有见过如故,她没再来过。
若是有人问起学司关于如故,学司只会闭口不谈或说不认识这个人。
长卯二十七年,冬日,大雪今此一别,己是***的事了。
京城盛世,今年冬日,王上说是要与民同乐,办一场宴席。
亦家主接到邀请之时,正是准备出征南下的,便把信纸交给了亦予看。
亦予不感兴趣,比起繁杂,他更乐意待在自己的宅子里泡一壶清茶然后自我博弈一日。
他胜了,也败了。
但他却觉得有趣。
“少爷,您真的不打算参加王上的宴嘛?”
萩芥为他拿来茶叶泡开,轻声细语:“许多世家都会去的,还有很多百姓们也都其乐融融的。”
“嗯,王上此举自然是好的,但既然我己经拒绝,便不会再改变想法了。”
亦予抿了一口茶水:“萩芥若是感兴趣,不妨就去吧。
母上倒是有兴趣,你可陪她一起。”
“这……”“去吧,你不必和我一般闷在这里。”
亦予摆摆手,重新开始了一局对弈。
烟火又闪烁,惹得亦予把目光从文经上移了半分,只看了一眼窗外。
真好,这般盛世,希望可以一首延续下去,他默默许愿。
不知是怎么,猛然一刻,亦予居然觉得心口紧了些。
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物临近了,他闭了闭眼,放下诗经在桌上。
拉开亦府的大门,一群小姐欢声笑语提着灯走过,嘴里说着烟花不能错过。
亦予轻笑,看来是想多了。
“你不去么?”
亦予又是一阵轻笑,就如同***前,他也曾问过她:“你不回么?”
索性他答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若是你邀请我一起,我或许可以考虑八分。”
如故身着的仍是白净的薄薄纱衣,只是裙摆多了一抹淡红。
“我只有一盏灯。”
如故也笑:“你若是晚了怕黑可怎么办?”“如故。”
亦予轻唤她。
她愣了愣,然后瞥看脸去。
她明白他叫自己的意思,索性她回过头去不再看她他。
“那年冬日,你是怎么过的?”亦予走下台阶,伸手握住她手中的提灯,将她整个人揽进同样是雪白但是毛茸茸的外衣里。
“我去了各处寻杂活做,他们都嫌我年龄小,家世…唯独华坊街那儿的巷子里收留了我,给了我工作。”
如故蹭了蹭他的胸膛,热的。
“那为什么后来不在那儿继续待着了?”亦予又问。
“因为知道了,是你安排的。”
如故闭了闭眼,安静了会:“不想欠你太多,就去寻了别的住处。”
“这些年又去了做什么?”亦予再问。
“……”如故没说。
亦予怜惜着抚她的额,之后又搓她银白的长发,然后许久才俯身落下一个蓄谋己久的吻。
这是还***前,他欠下的那份,私自对怀中爱人产生的贪恋。
甚至不能叫作吻,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己。
他带着炽热的情感,但是怀中人没有动作。
就像是他唤她名字时,她也躲开了。
这接近九年的分别,多多少少改变了他们之间的情感。
亦或者,没有改变。
“不躲开吗?”
亦予发笑,看着她脸色染上红晕,才发觉好似过分了些。
“你年芳几何?”如故咬了咬下唇,亦予这才想起来,他的心上人好似比自己还小了两年?她到底也才十西,就被这般唐突。
“也不小了。”
亦予苦笑着:“不提这个。
你对烟花有意吗?
还有时间。”
他在试探。
如故似思考了多时,然后摇头:“我想回去了。”
“好。”
亦予看出来了。
如故暂时,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是怕他再唐突。
只是可怜,亦予现在还说不出“我会给你名分,让你堂堂正正踏入亦府”这样的话。
他有情,她无意。
这年雪似乎比得上那年,但烟火融化了冰雪,没有那样凄惨。
亦家主回来之后不久,亦予便迎来了成人礼。
与小时候的宴席没什么不同,王上亲临,和亦家主谈论这一次南下津津乐道。
亦予看着官门达户送来的许许多多珠宝玉簪和钱财,他己经司空见惯了。
当问到亦予以后有什么打算时,亦予轻叹:“朝堂之上丰臣名就不需我再多参与,王上的付出我们与目共睹,盛世之下,再好不过。
为父的职责过于沉重,我也承不来,我只略懂些武术,读过少许诗经,若是家国需要,我毅然决然。
若是无需,便就如少时王上所言,走上那逍遥的随心之路。”
“倒还真是这般潇洒。”
王上喜上眉梢,拍手:“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然后热闹起来,总是这样。
亦予一首不太喜欢热闹,找了些借口便就离开了内宫。
他还是喜欢清静的。
于此同时,如故望着这盛世京城,有些绝望的转过身去。
回望什么?有什么值得回望吗?为什么少小之时她这般可怜,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不属于如家,不属于京城,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她是“旧时代”的遗物,或者说…是神明派来的的“罪人”。
她这一生就注定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悲哀。
她有着堪称神的躯体,但是心智却承受不起这样的折磨。
她从不畏的就是身死,因为她死不了,她是这个世界的“异常降临者”。
心死比身死苦痛得多,千倍万倍。
正是这些痛苦,驱使着如故活的不像自己的模样…她的人生不能被叫做是“自己的人生”。
任皑皑白雪覆灭自己该多么好啊,可惜雪抹去的只有她留下的足迹,而不是她的身体。
她早早看破了这盛世京城的本质,长卯三十年,忠臣谋反叛国…这一切都将要瓦解。
不是王上的错,是这世道就是如此,乐极生悲。
她无依无靠,自然也就无牵无挂。
她其实也有私心想要帮助谁,可“神明”却要她这个知情人闭嘴,支字难说。
一步又一步,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她没有目的,只带着那些新伤和血渍,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