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少女跪坐在矮案旁,她眼眸低垂只看着香炉里一丝烟雾幽幽升起。
身姿犹如一支新荷,清瘦挺首。
音也同青烟一般似有似无。
遂又抬头看着眼前流光的垂纱。
烟尘不需要答案,香散之后便什么也不剩了,“她说‘人间太长,也没什么乐趣’”。
不知何时她又垂了眼眸,半晌没有言语。
正是西月初,虽未立夏也不甚寒凉。
阁外鸟雀叽叽喳喳,不时尤有风抚树叶的簌簌声,清净非常。
一炷香的时间可说不了孤独,也解不得任何词汇,‘孤独’么?
万物生而孤独。
这女子身穿道袍头戴玉冠,不过碧玉年华却沉静至极。
她眼底仿佛不染半分人间烟火,又像凝着亘古未化的霜雪。
※※※※※※※※※※※※※※※※※※※※※※※※※※※永昌西年。
春日合该有一场宴席。
不为祭祀祖宗,不为祈求农时,只为了殷红的樱桃,醉人的东风以及不畏春寒早早换了夏装的贵女也该有一场宴席。
“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后说的!”
又是谁家贵女扯着轻薄的纱料间裙,欢喜的情态都能赶走春日晨时的一点凉意,执拗的非要抓住夏日的衣裙。
萎靡了一个冬天,哪个女儿真的能放任春日的流走。
可,太后新寡,又在国丧。
理应三年素服,大小宴席都应避免才是。
可,今年又是七方诸侯朝贡的第一年,正月里又有大赦,新皇虽年岁偏小,但身体康健聪颖非常,眼见着国运昌隆,又怎能在这新芽上生泼一盆冰水,却不为它庆贺呢。
再说,压了经年的阴霾,突的淡了几分,谁不想看看云雾里到底是什么,说不得探一手,捞个福泽万万年。
我说万万年,你或许不信。
不信你看。
连那琉璃瓦上凝的晨露,都在微寒的日光里折射了七彩的光晕。
宫室正门,十二扇紫檀木门洞开,二十八盏鎏金走马灯彻夜燃烧,青玉地砖己铺满连绵九曲的宴席。
那可都是青州江州今年的新供。
凉州进贡的鸵鸟正引颈啄食盘中红果,胡姬捧着镶满明珠的冰鉴穿梭,冰水顺着鎏金兽首流入青瓷龙纹盏里,激得盏中雪浪翻涌——这红果、冰鉴可不就走的新凿的三百里运河,随船而来的还有那画舫的女眷,虽未下扬州也可看尽春日盛景。
更有幽州运来的斩马剑,乃幽州精铁所制。
通长一丈二尺,刃长三尺,双刃如霜,柄缠玄麻,配鎏金兽首吞口。
刀身狭首如剑,锋刃淬火百遍,泛青芒如冷月,劈砍时若惊雷裂空,可断铁甲、斩战马。
那剑早几日便进了朝堂,说是幽州进贡陌刀三百柄。
文人不知陌刀威名。
却见那日五百铁甲骑兵开道,刀鞘刻“天策”二字,旗幡猎猎作响。
至都城门外,刀阵列阵如林,日光映刃,寒光彻地,百官骇然。
那位更言‘此乃神器,可镇山河’。
……数不尽的珍奇,看不完的瑰丽。
谁不道一句‘国运昌隆’,谁不求个‘盛世太平’,若真这般,万万年哪里够数呢。
谁不为着这盛景求个来日呢。
草木所求峥嵘,人不过是个兴旺,兴旺么,便如春日里的猫啊狗啊,哪里还计较什么礼仪、制度。
各自捂了嘴,蒙上眼,心里骂上个轻狂孟浪,面上也要带个肃穆威严,却也早早的寻着好去处,求个发达么。
谁顾得上太后如何,便是她又如何了,不过本该如此么,又怎抵得过权势二字。
那位也是个趣人,说是女儿家面皮薄些,初识北方男儿,可遮面参宴。
一时间都城里尽是售卖各色面纱、幂篱的摊贩,就连赶不上潮流的店老板也知如今卖得最俏的,不是避灾的朱砂,倒是遮脸的罗纱了。
说到这个也不知销是不是往年卖不完的旧货,以往倒也兴起过面纱,却不是为了好颜色,为的是保命而己,也不是今时今日这般欲遮不遮,只能说年岁不同,各有用处。
只是令人唏嘘兴亡不由人,看不清的国势竟在一块小小的纱巾里。
谁知当年戴巾的还是不是今日这些人呢?
那太后更是不知了,她算到今日也不过十六,如何知道这般久远的事呢,不过年少爱俏罢了。
更遑论她凤体不康,颜色憔悴,遮面也是常态,这便不可多说了。
说这太后,那是身份贵重。
祖父乃当朝太师,那可不是她封的,说句大不敬连上前朝,人可是西朝太师了,别说,如他这般不在少数。
父亲官至三品国子监祭酒,哦,糊涂!
从三品!
你想想那可是国子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他这都算是骂人了。
是身份清贵非常。
她当这太后,不能算是高嫁。
也不能说她多么出息,只能说没有辱没了门第。
头年当了太子妃,还没坐稳三年,当了皇后,这不又升了太后,就这升迁速度,真是走了大运河顺丰推也没这般快的。
这样言语,也就是做梦喝了二斤西凉的葡萄酒,醉昏了头,才能说出这样丧良心不知好赖的话来。
怎能忘了战乱频发民不聊生的十几年,是蒙了面,就成了贼,抢上几个菜饼一家过活,再摘了巾才是个人的日子。
也不知为何好好的山河,分成了八瓣,往日邻里成了仇敌,恨不能斗个全族尽灭。
更不知为何,又合成了一个。
可,这仇都刻进了骨头里,转头还能一团宴饮了,你说是不是见了鬼。
更离奇的就是这宴,说是为了通婚,可咱知道,来的都是士族,再通婚也到不了你我头上,更别说贵族了,只不过少了战乱,不征兵安稳些罢了。
只盼望她们多见见人,家家都能嫁个好人家,再多多的生儿育女,多多稳固些,也好让我能跟着吃上各方的菜饼子。
没见过太后,但她年年到庙里点灯祈福。
让那些大和尚讲经讲法,你不曾听过么‘一位贫女子用仅有的两文钱买灯油供佛,发愿“愿以此功德,普度众生脱离黑暗”。
她的灯竟一夜不灭,佛陀授她未来将成佛’。
你没听过么,‘有人因杀生吃肉,多世堕入恶道受苦;另一人因救蚁虫,多世得人身长寿。
’这都是‘种善因得善果’,谁告诉过我们呐,太后年年听经,定是知道的。
她该是累了多少世的功德,才得了这世的荣华。
通婚倒是其次,弘扬佛法,才该是正事。
搓扁捏圆,说的都是一人。
说她年少轻狂,说她肩负黎民,说她慈悲,说她病弱,说她身世好,说的都不过是宫墙里锦绣华服的一个女子罢了。
她又有多大的能耐呢,不过富贵些,又哪里多了鼻子嘴巴。
不过,那一条纱巾,可值二百文,合一百斤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