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攥着书院先生给的奠仪钱,在雨帘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行,怀中父亲的账册硌得胸口生疼。
远处“咸亨米行”的灯笼在风雨中晃成一团暖黄,他却无暇顾及,唯有耳边不断回响着更夫的梆子声——子时三刻,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砰——”西巷深处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李长生躲在斑驳的山墙后,透过雨幕看见三个黑衣人正围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为首者腰间悬着盐帮特有的青铜鱼符,手中朴刀抵在仵作喉头:“老东西,明日验尸单若敢多写一个字,老子让你跟姓李的一起漂绿。”
“漂绿”是江湖黑话,指抛尸入水。
李长生瞳孔骤缩,攥紧拳头才发现掌心己被指甲掐出血痕——那佝偻身影正是被他请来验尸的王仵作,而“姓李的”显然指他刚咽气的父亲,苏州府漕帮小吏李顺。
三日前,父亲下工前曾往他书箱里塞了本《商君书》,附耳道:“若爹回不来,便去城西土地庙香灰里寻东西。”
此刻书箱底部的硬物硌着脊背,他知道那是父亲冒死带出的漕粮账册,其中夹着半张皱巴巴的密信,隐约可见“盐帮周云鹏私吞官粮三万石”的字样。
暴雨突然转急,黑衣人骂骂咧咧地甩刀离去。
李长生冲出去时,王仵作己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珠转向他,用带血的手指在青石板上画了个“三”字,便断了气。
他认得这是漕帮暗语“三指断喉”,意味着杀人者出自盐帮三堂口。
“长生!”
书院同窗张明远举着油纸伞奔来,衣摆溅满泥点:“快跟我走,府学那边出事了!”
两人跌跌撞撞赶到苏州府学,正见考官陈仲达被一群举子围在中间。
陈仲达年逾五旬,头戴方巾,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正是白日里李长生在考场见过的那位“座主”。
此刻他正将一叠银票往袖中塞,对面的胖公子嬉皮笑脸:“陈大人放心,小侄明日殿试必能高中,少不了您的年谊银子。”
“年谊”是科举中同科进士的互称,此刻却成了买卖功名的遮羞布。
李长生浑身湿透地挤到人群前,看见陈仲达手中的花名册上,自己的名字被红笔勾去, 替换成了“王富贵”。
“陈大人,”他的声音混着雨水滴落,“学生李长生,不知何处得罪了您?”
陈仲达瞥了他一眼,掸了掸衣袖:“放肆!
圣明天子钦点的三甲名单,岂是你等寒门能质疑的?”
“圣明天子?”
李长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雨夜的森冷,“学生昨日还见大人在城隍庙替王公子求签,签文曰‘鲤鱼跃龙门’,可曾想过真正的鲤鱼却被按在泥里?”
人群哗然。
陈仲达脸色铁青,示意衙役拿人。
李长生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廊柱上,触到冰冷的石纹——那是孔夫子手植桧柏的纹路,传说此柏能辨忠奸。
他突然伸手扯下陈仲达的方巾,露出对方头顶的戒疤——这陈仲达分明是当年金山寺还俗的淫僧,竟也敢冒充儒者!
“来人!
给我打断这狂生的腿!”
陈仲达恼羞成怒。
衙役的水火棍劈面而来,李长生侧身避过,怀中的《商君书》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夹着的漕粮账册。
陈仲达瞥见账册封面的“漕帮密档”西字,眼神骤变,喝止衙役:“慢着!
这小子私藏禁书,该当送五城兵马司治罪!”
五城兵马司,专管京师治安的衙门,却也是东厂的爪牙。
李长生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至死不肯说出密信内容——原来这盐帮贪腐案,早己织进了官场的罗网。
他弯腰捡起书册,指尖抚过父亲用朱砂圈出的“周云鹏”三字,想起方才王仵作临死前的“三”字,忽然笑了。
“陈大人要拿我去兵马司?”
他将账册往袖中一塞,“那学生倒要问问,大人袖中的银票,是否与盐帮三堂口的‘平安钱’有关?”
陈仲达脸色煞白,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看!
李长生手上有血!
他杀了王仵作!”
这栽赃来得猝不及防。
李长生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的血蹭在了袖口,而人群外,几个盐帮爪牙正混在举子中阴笑。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江湖上最狠的不是刀,是人心。”
暴雨渐歇,月光从云隙中漏下,将府穴照得青白。
李长生转身走向文庙,任衙役的呵斥声消失在身后。
大成殿的飞檐下,他跪在孔子像前,从书箱里取出父亲的遗笔,连同自己的八股文一把掷入香炉。
火苗腾地窜起,将“君为臣纲”的字句烧得蜷曲变形。
李长生咬破手指,在蒲团上写下“天道不公,我自为道”八字,血珠混着香灰,在青砖上洇成暗褐色的花。
殿外突然传来更夫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抬头望着孔子慈祥的面容,想起父亲曾说:“读书人的刀,藏在笔尖里。”
此刻笔尖己断,他唯有握住市井间的屠刀。
袖中的账册沙沙作响,仿佛父亲在天之灵的低语。
李长生捡起香炉旁的半截朱笔,在供桌上刻下一个“三”字——这是给盐帮三堂口的战书,也是一个书生向世道的宣战。
雨又下起来了。
他起身时,看见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出鞘的刀。
远处阊门码头传来夜航船的汽笛声,不知谁家的梆子戏飘来半句:“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却不知,这一夜过后,苏州城将再无书生李长生,唯有提着刀行走在黑暗里的复仇者。
而那本被焚毁的八股文余烬中,正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如同初春的荆棘,注定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