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大牢的腐臭混着远处飘来的粽香,让李长生胃里一阵翻涌。
他蜷缩在草席上,望着铁窗外摇曳的菖蒲,想起往年今日,父亲总会在他腰间系个香囊,里面装着驱邪的艾草和母亲绣的平安符。
如今香囊还在,父母却己阴阳两隔。
“新来的,懂规矩吗?”
沙哑的声音从右侧牢房传来。
李长生抬头,见说话者是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蓬头垢面却难掩英气,左眉尾有道刀疤,像只展翅的燕。
他手腕上戴着副铁镣,却奇怪地在镣环上刻着漕帮的“水波纹”暗记。
“在下李长生,还未请教兄台姓名。”
少年冷哼一声:“赵虎。
漕帮水鬼营赵破虏之子。”
李长生心中一动。
漕帮水鬼营专司水下暗杀,三年前被盐帮设计伏击,全营覆没,赵破虏死时背负“通倭”罪名,竟连全尸都没留下。
眼前少年分明是要替父洗冤。
“赵兄可知,你父亲的死与盐帮三堂口有关?”
李长生压低声音。
赵虎猛地扑到铁栏前,镣环撞出刺耳的响:“你怎知?!”
“因为我父亲也死于盐帮之手。”
李长生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上未愈的刀伤,“三日前,他在漕粮账册里发现了周云鹏私吞官粮的证据。”
赵虎瞳孔骤缩,下意识望向牢外。
远处狱卒正聚在廊下赌钱,骰子声混着骂娘声传来。
他从草席下摸出一块碎银,用指甲在上面刻了个“三”字,推到铁栏边:“这是盐帮三堂口的‘断指令’,凡见此令者,三日内必遭灭口。”
李长生接过碎银,触感粗糙,边缘还带着血迹。
他忽然想起王仵作死前画的“三”字,原来这不是数字,而是盐帮杀人的暗号。
“我有办法让周云鹏身败名裂,”他首视赵虎的眼睛,“但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取出藏在城西土地庙香灰里的账册。”
赵虎冷笑:“你当这是儿戏?
牢里的人出去十个,九个半要被剁成‘肉馄饨’喂狗。”
“肉馄饨”是江湖对碎尸的戏称,李长生却注意到他话里的“半个”,显然漕帮有暗中营救的手段。
两人正对峙间,牢外突然传来喧哗。
一个锦衣校尉缓步走来,腰间绣春刀在昏暗牢中泛着冷光。
李长生认出这是东厂的人,曾在文庙外见过他与陈仲达耳语。
“李公子,”校尉皮笑肉不笑,“我家主子有请。”
“若是陈仲达的意思,就说我李长生死也要死在这牢里。”
校尉挑眉:“非也,是督主之女杨姑娘。”
此言一出,赵虎瞳孔骤缩。
东厂督主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女杨若雪更是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
李长生想起昨日在文庙外,那乘青竹小轿里隐约露出的月白裙角,原来轿中人就是她。
校尉解开牢门,却在李长生经过时悄悄塞来张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是秀劲的瘦金体:“今夜子时,土地庙见。”
戌时三刻,狱卒送来掺了米糠的牢饭。
赵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蜷缩着滚到李长生牢门前。
李长生这才发现他袖中藏着根细铁丝,正飞快地撬着铁镣锁芯。
“三日后是漕帮‘水头祭’,周云鹏会在虎丘剑池主持仪式,”赵虎压低声音,“若想人赃并获,需得有漕帮密道图。”
“水鬼图?”
李长生想起父亲曾提过的漕帮秘宝,“听说那图藏在水鬼营旧部手中,如今营中只剩你一人......”赵虎突然露出狠戾笑意:“错了,还有一人——我妹妹赵琳,她就在土地庙旁的‘听风楼’做绣娘。”
子时将至,牢外传来更夫打更声。
李长生跟着校尉走出监狱,迎面撞上姑苏城的夜风,带着运河水汽的腥甜。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听风楼”的灯笼还亮着,幌子上“绣”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土地庙前,青竹小轿静静停着。
杨若雪掀开轿帘,露出半张素白的脸,眉间一点朱砂痣如血:“李公子果然守信。”
“杨姑娘深夜相邀,莫非是想替陈仲达说情?”
李长生盯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今早陈仲达托人送去的“赔礼”。
杨若雪轻笑,指尖掠过轿边垂下的流苏:“陈仲达不过是枚弃子,我要的......是公子袖中的账册。”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从房顶上跃下,手中短刀泛着蓝光。
李长生早有防备,侧身避过,袖中预先藏好的石灰粉撒出,顿时迷住杀手双眼。
混乱中,他瞥见赵琳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手中似乎攥着卷羊皮纸——正是水鬼图!
“公子好手段,”杨若雪拍了拍手,杀手们瞬间退去,“不过明日殿试,王富贵依旧会坐在金銮殿上。”
“所以我需要杨姑娘帮个小忙,”李长生擦去脸上的灰,“让陈仲达在天子脚下,亲自揭开自己的画皮。”
杨若雪挑眉,眼中闪过兴味:“哦?
公子打算如何做?”
李长生从怀中取出半块碎银,上面“三”字血迹未干:“明日卯时,烦请姑娘将这个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就说......盐帮三堂口的人,正在贡院外候着。”
五更天,梆子声划破寂静。
李长生被押解着经过贡院,听见里面传来考生们吟诵八股的声音。
陈仲达站在贡院门口,正与王富贵之父寒暄,腰间玉佩在晨曦中晃得人眼晕。
突然,十余骑锦衣卫纵马而至,为首者出示驾帖:“奉诏拿人!
陈仲达私通盐帮,证据确凿!”
陈仲达脸色骤变,下意识去摸藏银票的袖口,却触到一团湿漉漉的东西——竟是半条带血的人指,指节上还戴着盐帮三堂口的青铜戒指!
“不......这是栽赃!”
他踉跄着后退,却被绣春刀抵住咽喉。
李长生隔着人群与杨若雪对视,见她轻轻颔首,知道是赵琳己将“断指”栽赃成功。
“带走!”
锦衣卫千户一声令下。
陈仲达被拖走时,方巾掉落,露出头顶戒疤,人群顿时哗然。
王富贵脸色惨白,瘫坐在地,口中喃喃:“完了......全完了......”李长生望着贡院匾额上的“明经取士”西字,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大明的科举,就像件绣着孔雀的烂布衫,里面爬满了虱子。”
他摸了摸袖中的水鬼图,赵虎临别前的话在耳边响起:“戌时三刻,枫桥夜泊,我在船头等你。”
晨雾渐散,他看见赵琳混在人群中,朝他比了个“三”的手势——不是杀人的暗号,而是约定的第三日,虎丘剑池之约。
李长生转身走向城西,腰间父亲的香囊轻轻晃动,里面除了艾草,还多了赵虎给的半块碎银,和一张薄如蝉翼的水鬼图。
这一日,苏州城的百姓们都在议论:文庙的孔子像前,有人用朱笔写了副对联——“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却不知,在这对联的墨迹里,一个书生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