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与君初相识(一)
有人踩着露水浸透的竹梯拾级而上。
经年的紫竹台阶早己生出玉质的光泽,每踏一步,藏在竹节中的萤虫便簌簌惊起,拖着星子般的尾光没入廊下。
雕着缠枝莲纹的窗棂半开,里边一名青年正在打坐,闻声睁开了眼睛。
这青年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一席月白色暗纹法袍衬着颀长身形,广袖垂云般散开在晨雾里。
银丝暗绣的鹤唳九霄纹在他抬腕时若隐若现,腰间悬着的青玉珏随步轻晃,泠泠清音惊碎山间朝露。
他生得极俊,剑眉入鬓,目若寒星。
鸦羽长发用冰蚕丝绦松松束起,几缕碎发拂过霜雪似的面庞,倒衬得唇上那点血色愈发灼人。
雪粒子撞在流云剑上碎成冰雾时,那道声音穿透了七十二重结界。
“砚辞。”
沈砚辞叩在剑穗上的指尖骤然凝霜,诧异地抬起了头。
“师娘怎么来了。”
师娘不语,只是从身后揪出一个雪团子回来。
“璟珩,喊人。”
孩童怯生生道:“…师兄。”
沈砚辞愣了愣,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这是云家那个孩子?”
师娘点了点头,“我的功法不适合教他,以后他便由你教导了。”
话音未落,鹤氅己卷着夜风消失在竹海尽头。
沈砚辞望着簌簌震颤的紫竹林,掌心忽然落进一团温软。
小团子云璟珩正仰着头,琉璃瞳里盛着破碎的月光。
沈砚辞抚过他发间纠缠的鲛绡,想起原著里血染瀛墟城的疯批反派,喉间泛起苦意。
这该是话本里最荒谬的命数——分明是含着玉璋出生的仙门贵胄,偏要为个早夭的"白月光"燃尽七魂六魄。
最讽刺的是那所谓挚爱,不过是话本作者强塞的孽缘。
没错,沈砚辞是个穿书者。
不过与一些半路中闯进来收拾烂摊子的不一样,他还算是幸运的。
他是胎穿。
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着就睁眼就到了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早死的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娘,以及辛辛苦苦把他奶大之后就飞升了的师叔。
他其实并没有看过这本话本,但书的内容就是忽然跑进他的脑子里,在他踏入大乘期的那一刻。
具体情节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个小师弟最终跟男主同归于尽,原因是他的白月光为非作歹,最后被男主所诛,他本来和男主无冤无仇,甚至还是好兄弟,男主吃苦他吃苦男主享福他也吃苦。
却因为发现自己的白月光是被他杀的,兄弟反目,最后决战于瀛墟城遗址,同归于尽。
沈砚辞眼神复杂地看着还扯着他袖子好奇地盯着他的小团子,不禁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小孩儿,何必为了个早死的人和兄弟斗个你死我活,真有这么喜欢吗……不过他现在才三岁,好好看着他教导他,或许就不会落得这般结局了吧。
想着想着,他抱起了小孩。
“冷?”
怀中小团子摇头,发间金铃却诚实地打着颤。
沈砚辞掐诀化出鹤氅裹住他,惊觉这孩子轻得像片未化的春雪。
云家多年前送来的拜师礼堆满璇玑峰库房,却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未备。
山风送来更漏声,子时三刻。
沈砚辞望着怀中开始打瞌睡的小团子,突然捏诀点向东南:“吃梅花糕还是龙须酥?”
云璟珩惊醒时,己见灯火如昼映着“饕餮坊”鎏金牌匾。
糖画艺人正将琥珀色的饴糖浇成凤凰,金红尾羽掠过孩童骤然明亮的眼眸。
“都要?”
沈砚辞笑着截住一缕偷溜的糖香,在云璟珩慌忙摇头时往他掌心塞了块暖玉,“那便从街头尝到街尾。”
糖渍梅子的甜香仍在齿间流转,云璟珩己抱着新裁的流云锦料子打起瞌睡。
沈砚辞指尖凝起星芒,丈量过孩童蜷缩的肩线,三套春衫两袭冬袄的尺寸便烙在玉简上。
暮色漫上青瓦时,璇玑峰七十二重结界次第亮起。
沈砚辞抱着熟睡的小团子踏过紫竹桥,惊觉百年未变的石径竟生出陌生——往日剑气劈开的裂痕里,不知何时钻出几簇怯生生的二月蓝。
“师叔若见璇玑峰有灯火相接之日......”他抚过正殿冰凉的蟠龙柱,话音散在穿堂风里。
当年师娘挥剑斩断情丝时,太虚钟整整悲鸣了七日,如今偏殿的青铜灯台还凝着那场冻雨。
怀中小人动了动,发间沾的糖丝蹭过他颈侧。
沈砚辞望着空置百年的东厢房,梁间悬着的铜铃早锈成青绿色,轻轻一碰便簌簌落灰。
“今夜且宿在鹤鸣阁。”
他掐诀拂去积尘,冰蚕被却裹着股陈年冷香。
云璟珩迷迷糊糊地拽他袖口,腰间的鎏金禁步将月光搅得支离破碎。
沈砚辞并指点亮十二连枝灯,看着暖黄光晕漫过孩童鼻尖的细小绒毛。
这千年孤寂的璇玑峰,竟被个三岁稚子撞出一声凡尘的回响。
“师兄……”青瓷枕上的小团子不知何时醒了,发间沾着糖霜的碎发随起身轻晃。
沈砚辞回身时,正撞见云璟珩从襟口掏出一方油纸包。
“师兄吃。”
烛影将油纸包上的茶纹映得忽明忽暗。
揭开时,三枚龙井酥整整齐齐码着,酥皮竟连半道裂痕都不曾见——分明是这小人儿在席间偷偷护了一路。
沈砚辞喉间发涩。
辟谷百年的灵台忽地泛起涟漪,恍惚又见师叔飞升前塞来的那包松子糖。
当年他亦这般攥着糖纸,在云海翻涌的渡劫台上等了三日三夜。
“阿璟的心意比龙井酥更珍贵。”
他并指轻点孩童眉心,将油纸包重新系上绛色丝绦,对小团子捏了个清洁诀,"只是师兄己辟谷,受不得人间烟火。
阿璟若是喜欢,明日师兄再带你去买。”
云璟珩困得点头如捣蒜,仍死死搂着油纸包蜷成虾米。
首到沈砚辞化出半阙安神诀,小人儿才松了力道,任由鲛绡被裹住奶团子似的身子。
铜漏滴到子时末刻,沈砚辞终于取下那包沾着口水的点心。
油纸在月光下泛着润泽的光,竟比云家送来的护心甲更似法器。
他望着廊下被剑气搅碎的竹影,忽然并指在酥皮上烙了道冰纹禁制。
流云剑穗在夜风中叮咚作响,沈砚辞踏着满地银霜回了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