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煮猪食的大铁锅冒着热气,早饭早摆上饭桌快凉了,仍见不到一个身影。
刘氏焦急地站在门口久久跂望,时而望向这边的小路,时而望向那边的小路。
不多时,申万祥终于归来,还没进门,她便急急地从他肩上抢下锄头:“快去看看,小娃还没回来,不知怎么回事了。”
申万祥心里一紧,二话没说,转身三步并着二步穿过自家小坪。
走个百来步,再下一个石铺缓坡,来到本宗祖祠,再穿过祖祠大坪,到了国民初小围墙。
自从大儿子申志财病重,申万祥变得有点神经质。
风吹草动都能使他的神情万分紧张,并且更加寡言沉默,尽量不使自己得空,才能不胡思乱想,仿佛只有沉浸劳作,才能驱散心中的忧愁。
他边走边担心,小儿子可别再出事了,这个家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折腾了。
拐过墙角他愣住了。
小儿子的身影定格成一幅温馨的画面,照映进他的内心,永久不能褪去……建在路边的国民初小是私塾改建的,私塾是几个大姓的祖辈集资而建的,略显古旧,坏的地方进行过维修,校园又透着一些新的气息。
它占地不大,一座平房,先生专用的厨房和住房与教室相连。
教室略大点,只有西间,一个年级使用一间。
一人高的土墙,围住一个不大的操场,操场左边有个土台子,前面树一木杆,挂着国旗,土台对面是大门,对着小路。
围墙与平房相连处,有个拐角。
课桌椅子都是古式的,半新半旧。
申万祥蹑手蹑脚靠近,轻轻提起篮子就走,生怕惊动小男孩,也生怕干扰教室内的人。
但小男孩还是被惊动了,怔了一下,面露怯色,紧跟上来,小声说:“爹,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他把不准父亲生气了没,亦步亦趋,不敢落下。
申万祥没有应话,他的心头像被棉花堵住了。
实际上,申万祥是没办法回应儿子。
回到家,刘氏怜爱地看着儿子,小声问申万祥:“在哪里找到的?”
刘氏以为是儿子贪玩不回家,哪里玩去了。
“等一下再说。”
申万祥也小声回答,拉过来一只矮凳坐下。
刘氏没再问,赶忙放几片生姜下去熬煮,再打盆温水,默默擦洗申志发身上的泥土,换了衣服,她的动作倾注了对儿子的全部慈爱。
吃过早饭,申万祥拉过申志发来坐在自己腿上搂着。
一会儿,姜汤熬好了。
刘氏装了小半碗要递给申志发,申万祥接过碗,呷了一口,发觉太烫了,便碗凑到嘴边,轻轻吹着,吹得碗面荡起了阵阵微波。
吹了一会儿,他又呷了一口,觉得不烫了,才把碗边凑近申志发的嘴边。
盯着申志发把汤喝完,申万祥才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百斤重担。
沉默好一会儿,申万祥打发申志发去外面玩。
申志发走后,才对刘氏描绘了他见到的情形。
儿子的心思,当父母亲的,能不清楚吗?
申万祥说完,看着媳妇。
共同生活那么多年了,彼此只需一个眼神,双方就明白了对方含意了。
刘氏当然知道丈夫的意思:你说该咋办?
刘氏只说了句:“你定。”
但刘氏觉得只说这句话没有表达出自己完整的意思。
她边洗着申志发的衣服,迟疑了一下,转头问,“要不,送他去?”
“我也想啊,可不能够呀,哪来的钱呢?
大娃还要看病啊。”
刘氏想想,觉得也是,无奈叹了口气。
申万祥发现她偷偷地用右手揩了一下眼睛。
刘氏是清末最后一批缠足的女人,善良贤淑。
她平时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大事都由申万祥决定。
此时,她也急在心里,既怜爱两个儿子,又体谅丈夫。
她多想分担些丈夫的压力啊,无奈自己行动不便,无能为力。
这时,大儿子申志财从房间里出来,欲言又止。
刘氏赶忙上前扶他在丈夫旁边的小凳子坐下,申万祥整理了一下申志财披在肩上快要滑落的衣服,把它穿好。
申万祥没再说话,他心里难受。
难受什么呢?
说不清。
难道儿子丢人现眼吗?
但他知道孩子没错。
那就是难受自己没本事了。
可是,说自己没本事他是不承认的。
村里村外,哪个不知他的打田本领顶尖,犁、耙、播、插、锄、割、打样样在行。
谁家要请个临时帮忙的,想到的人必是他申万祥,他也颇感自豪。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最近,申万祥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二十多天的抢收抢种,累得他首不起腰;大儿子的病又加重,小儿子那热切盼望的眼神时时烧灼着他,他心烦意乱。
我们也应该原谅申志发那颗幼小的心灵,他体会不到此时的申万祥夫妇心里是处于怎样的焦虑状态,只是从本能出发考虑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己经最大程度地从父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那些零零碎碎的古代小孩勤奋读书的故事,比如为了读书去抓萤火虫啦;比如也是为了读书挖墙壁啦,等等,他记得最牢。
他只是认为,古代小孩都那么爱读书,他也要这样!
他们都做得到,他为什么做不到呢?
他暗自想。
他发现,无论是老师讲的课,还是故事里面,都有一个生活以外的新奇的世界,他正被这个新奇世界深深吸引着,他是个爱动脑的孩子。
他曾经怀疑自己是为逃避干活才爱读书,但马上否认了。
他可从来没厌倦过干活,虽然有时很累。
听万科叔说过读书能学本事;懂礼貌,明事理;能改命。
可什么叫是理,什么叫改命,他似懂非懂,但很向往成为这样的人。
这个羸弱的家,无法让他迈出这一步,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是不允许他上学的,贫穷像一座大山压着这无法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可是读书的渴望憋在申志发心里,如被堵住了的泉眼,总会喷发。
好几次要开口问父亲他能去读书吗?
别的小朋友都去了,为什么他不能去?
申志发也没玩多远,回来了,又坐在父亲腿上,享受着山一样深沉的父爱,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了。
心烦意乱的申万祥冷不丁听申志发这一问,一股浊气从心头首冲脑门,从他腿上把志发推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朝志发***打去,“添什么乱!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这还用问!”
霎时,时间仿佛停止,空气仿佛凝固,大家都惊呆了。
申志发眼睛噙满泪水,片刻后,转身走出了大门……刘氏先清醒过来,大喊:“老头子,你要死呀!”
接着对着志发大呼:“儿子,你要去哪?”
声音凄凉而尖厉。
“还不快去找找,去了哪里。”
还是刘氏想到了最要紧的事。
申万祥也立马回过神来。
唉!
这是怎么了?
悔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申志发常去的地方申万祥知道,只是碍于当父亲的面子,磨蹭了好一会儿,其实他非常懊悔。
从家里出来,申志发确实没到哪去,而是去了堂叔申万科家。
申万科毕业于某卫生职业学校,抗战期间,随大***战南北,后与部队走散。
在寻找部队途中,得知抗战胜利,就携妻转道回乡。
他边经营田地,边学习中医和中药,造福乡里,很少提及往事。
关于他们的情况,村里人知道得很少,仅限于此。
她们无儿无女,很疼爱申志财和申志发,两家关系密切。
申志财病重;申志发没去上学,他比申万祥还急。
怎奈何当下中、西药品都紧缺,只能一再交待申万祥,尽量让申志财休养。
他曾经还动过私念,想与申万祥商量,让申志发过继给他,但终不敢开口,担心就目前情况来看,申万祥会拒绝。
“阿发啊,你站那干嘛呀?”
他发现申志发犹豫着没进门,先对申志发打招呼。
“没……没干嘛。”
申志发显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
察觉了申志发的窘态后,申万科心生怜爱,在申志发身上摸了摸,发现他才穿两件衣服,“冷吗?
还不快进来,会着凉的。”
经申万科一问,申志发才回神到自己身上,觉着真的有点冷,连忙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