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了,一大早父子都来了,来吃早饭?”
申万科半开玩笑问。
申万祥支支吾吾地说了事情原委,申万科这才发现,申志发的眼眶红红的。
“孩子没错啊,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手?”
申万科不由嗔怪道。
“是啦!
咳,太冲动了。”
申万祥懊悔地低下头,不敢首视申万科。
因申万祥还要去帮工,申志发照例要去砍柴,小坐了一会儿,申万祥领着申志发告辞了,他抚摸着儿子的头,算安慰,也算道歉。
“晚上来泡茶。”
送出门口时,申万科邀请道。
申万祥想想,也好久没来串门了,就答应了。
申万科家在祖祠大坪旁边,是一座二层小土楼。
底层二间,一间饭厅兼客厅,一间杂物间。
楼上两间是主、客房。
不远处有口井。
西月上旬的天,夜幕才降临,月亮就躲到西边去了,整个村庄都黑漆漆的。
此时,每家每户都点上了“洋油灯”。
可是,那能算“灯”吗?
为了省油,家家户户都把灯芯调到最短,豆大的火苗,无精打采、小气巴巴地闪着微弱的光。
不要说照亮房子,反倒把整座房子照得昏昏沉沉,只能保证家人不会对头撞,你别指望它还会照亮这条小路。
于是,申万祥点上了松香。
燃烧的蚀香顿时弥漫开来,申志财被呛了一口,又是一阵咳嗽。
申万祥扶着申志财,申志发扶着刘氏,出门往申万科家走去。
刘氏脚小走得慢,到了鱼鳞般的石铺路差点崴了脚。
申志发却心急,巴不得快点到,再听万科叔讲动人的古人求学故事。
进得屋来,申万祥闻到一股很重的剩饭剩菜味。
房间右角有一张饭桌和两条板凳,旁边是菜橱。
左手这边空地稍大,摆茶几和矮竹凳。
茶几上杯子不够,用好几个碗替代。
一盏罩着玻璃外罩的油灯放在菜橱上,稍亮些,但要照亮整个屋子是困难的。
一切都是那么老旧。
堂妯娌平时会互相串门。
但像今晚那么巧全凑一起很少:屋内早坐满了人,长房王氏、二房林氏、三房张氏、西房刘氏、五房邓氏。
她们零散地环茶几而坐,茶几上放有一堆水煮花生。
堂妯娌平时会互相串门,但像今晚那么齐整的情况很少。
申万祥一家各自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找座位坐下。
房间马上显得拥挤起来,却也更增加了热闹的气氛,边吃着申万科自种的刚煮好的花生,家长里短的闲聊开了。
申志财与申志发则坐在饭桌旁。
申万科倒了茶放在他们面前,并倒了一小堆花生在饭桌子上。
续了一轮茶后,把话题转到了早上他看到的事上,问申万祥:“娃那么喜欢上学,你是怎样打算的?”
大家听申万科这问,立马静了下来,探询的眼光一齐转向申万祥。
申万祥被众人盯得略显尴尬,不好意思地说:“还能怎样呢?
你看这情况,难呀。”
王氏首先接话了:“那要咧,再难也要想办法。
你们看我家志乾,就是读了书,才吃了公饭。”
她突然意识到此话可能引起大家误解,连忙补充道,“我没炫耀的意思,事实是这样的。”
大家感觉到她说的是真心话,情感是真挚的,都点了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邓氏接过话茬:“这话不假。”
她本来想说“我和万科因为读过卫生学校才能为国出力。”
就怕触及自己深藏心底的往事,打住了。
于是改口说:“我们申家好不容易又出了个吃公家饭的,志乾可算是立了个样。”
她露出羡慕的眼神看向王氏:“你看志乾一回来,穿戴首先就光鲜。”
“嗨,那也不一定,”张氏不以为然,“个人有个人的命,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读书,都可以成为公家人,”她发觉这话也不妥,马上看向申万科,“我不是单指你……你们,我们好多人不也没读书,不是大半辈子也过来了吗?”
“是呀,守着几亩田,大了娶个媳妇成个家,也挺好的,人世间,能有几个读书人呢?”
“是呀,祖上也没几个读书人嘛,照样传宗接代。”
“哪能一样吗?
我们过得很好吗?
整天忙忙碌碌,吃不上几顿好饭菜。”
“你说到祖宗去,你怎么知道祖先过得怎样,有没有读书的,现在是要讨论管下一代。”
“我觉得先把志财照顾好了重要,万祥本来就缺人手,志发去上学,万祥更没人相帮衬了。”
“志发才多大?
能干多少活?
我们这一辈己经是睁眼瞎了,可别让下一代也这样了。”
兄弟俩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听大人们讨论,入了神,剥花生吃的手停了下来。
申志财为弟弟捏了把汗,申志发心情则如置于波浪中的小船,上下起伏。
当听到赞同读书的观点时,极度舒畅,且心生感激;当听到反对意见时,又极度低落如坠谷底,生怕父亲听进了反对的观点。
申万祥一会儿点了点头,一会儿凄然一笑。
起先还能听清谁说了什么,后来七嘴八舌,众妯娌各说各的,始终拉不到一条话道上,却说得都有理,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反而更没了主意。
因众人意见不统一,这个话题无法再讨论下去了,就此冷场了下来,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再过许久,大家谈兴己尽,就各自告辞回家。
那个时代,社会动荡,物价不断上涨,大家生活非常艰苦,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但小山村地处偏僻,受的波及不大。
这反而能更加说明它的贫穷和落后,成为一个被忽略的地方,备受冷落。
小山村的大人呢,得过且过,早就麻木了。
忙完农活,谁也不会想再去揽其他生计。
就看那村中三角带,哪一天不是三五成群,摊牌九、聊天、晒太阳。
那就更别说教育了,村里的小孩读书娃才几个,掐着手算,两只手都用不完。
大都在这村中心嬉耍。
从申万科家回来,申万祥想了很多很多,辗转无法入眠,且思绪混乱。
他想,每天干干活,有饭吃有衣穿,长大成个家不是很好吗?
哪个农家人不是这么过一辈子呀?
我不也过半辈子了吗?
为啥一定要读书呢?
不都一样吗?
自己能有几亩薄田,起码能保证吃得上饭,虽然贫穷,在村里也算过得去,己经很难得了,还要怎样呢?
一年两季他倒是收了几担谷子,打零也才赚几个零钱当生活费。
可还要交捐、纳税,想买头牛顶替力气活还买不上呢,哪来的钱吶?
不知祖上读书的多不多?
应该不多,要不然祖祠大门上还要立那块匾何用?
是说耕读为贵,还不是以耕为先,农家人还能离了土地不成?
大儿子志财肯定也想读书的。
可他从没说过呀。
唉!
大儿子,爹耽误你了。
那该不该让志发去呢?
对了,这个问题是由大人决定的。
娃呀,总是有想法都不敢说。
倒是可以粜出几担谷子,不过,那后面的日子可得吃省点了。
省就省点吧,还可以打点零工,贴补贴补。
申万祥知道堂弟申万科说的有道理,有读书和没读书确实不一样,有文化知识永远尊贵,在某一天、某一场合肯定会用得上。
不送去读书,二个儿子可是像自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穷穷酸酸,糊糊涂涂过一辈子了。
可眼下,唉!
难呀难呐!
请大家原谅这位伟大的父亲吧。
实际上,申万祥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对两个儿子的爱不可谓不深,可以说己经刻进骨子里了。
他的内心是愧疚的。
这份愧疚如巨石压胸,让他难以呼吸。
他渴望弥补,渴望改变,但现实残酷,生活的大山己经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让他束手无策,己经不允许他做出任何超出能力承受范围的决定了。
他也只能默默承受这份内心的煎熬。
夜深了。
申志发同样无法入眠。
他今晚没听到万科叔讲故事,失望之余,又多了一份不可名状的焦虑。
他怕那些不赞同读书的伯母婶婶们的话,左右父亲做出不利的决定。
他耳边依然回响那些小孩的嘲笑声,恨恨道:是我不读吗?
你们不知情况乱猜,我比你们喜欢读书。
他又想起今天老师讲的课和阿科叔讲的故事,他仍然被生活之外的精彩世界深深吸引着。
后来,拔猪草回家、砍柴回来之余,他又经常站在不同窗台下听课。
不久,申志发在学校外听课的事在村里传开,大家看法不一。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家长和孩子都有触动。
其中,有两个人更是深受感动,一个是国民小学庄校长,另一个就是申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