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清晨,她在工业区偷拾瓶堆时,被锈铁丝绊倒。
手掌擦破的伤口渗出鲜血,滴在塑料瓶上,形成诡异的红渍。
远处,王老汉的佝偻身影正推着车逼近。
她慌忙将瓶子塞进帆布袋,却听见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
“丫头,你偷瓶子的姿势太‘干净’了,不像我们——烂进骨头里的。”
老汉的声音从阴影中渗出,像一根生锈的钉子刺入她的耳膜。
她僵在原地,帆布袋的重量压得肩膀发颤。
老汉并未责骂,反而将半瓶矿泉水递过来:“喝吧,省得你喉咙冒火。”
塑料瓶身印着某慈善机构的logo,瓶口残留着褐色的污渍。
她迟疑着接过,水液流过喉咙时,尝到一丝铁锈味——或许是他手指上的血。
这是她第一次与拾荒者正面交锋。
老汉蹲在垃圾堆旁,用捡来的木棍在地上画圈:“你看,这工业区是我的地界,东头老张的地盘,西头是小六子的。
我们像狗一样划地盘,谁越界谁挨刀。”
赵砚青注意到他裤腿下露出一截畸形的腿骨,应是旧工伤留下的残痕。
“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助站?”
她脱口问道,声音带着学生腔的莽撞。
老汉嗤笑一声,将空瓶捏扁:“救助站给的那点米粮,够喂几天肚子?
再说,去了那儿,这地盘就被别人啃了。
我们活着,得靠这些瓶子砌墙。”
她想起母亲病房里监测仪的滴答声,想起催款短信里冰冷的数字。
羞耻与同情在胸腔里撕扯,最终凝结成一句:“我今天……会把瓶子还给你。”
老汉却摇头:“还?
你这叫施舍,我们不要。
施舍是往人脸上泼粪。”
裂隙在此刻裂开。
她试图用“善意”修补自己的罪行,却撞上拾荒者铁般的生存逻辑。
次日,她将偷来的瓶子匿名放回老汉的推车,却在下一次见面时发现——那些瓶子全被扔在污水沟里,泡胀的塑料在阳光下泛着恶臭。
“丫头,你不懂。
我们拾荒的,最恨的就是‘干净人’的怜悯。”
老汉的语气像在咀嚼某种苦涩,“你偷,至少说明你把自己当一条狗。
可你扔瓶子,是当我们连狗都不如。”
赵砚青的喉咙哽住。
她开始跟踪拾荒者的生活轨迹,像一只潜伏的影子。
凌晨三点,她目睹李阿婆在居民区垃圾桶与另一流浪汉厮打。
对方掏出锈剪刀威胁:“再抢我的瓶子,就割了你那大学生皮!”
塑料瓶在水泥地上滚散,混着两人的血与唾沫。
她躲在暗处,手指抠进掌心。
李阿婆的孙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每天需攒够15元的瓶钱才能买到药。
而王老汉的女儿死于白血病,他拾荒是为“攒够钱烧纸”——殡仪馆的焚化费按斤计算,每公斤遗体需付20元。
这些数字像毒虫啃噬她的神经。
她在网吧撰写一篇《城市拾荒者生存报告》,却因“数据不实”被论坛删帖。
现实比文字更荒诞:救助站将拾荒者视为“懒汉”,黑中介剥削回收价,环卫部门定期清理他们的瓶堆——如同割断一群蝼蚁的食道。
暴雨夜成为转折点。
她冒雨在桥洞下偷拾,垃圾车突然失控,车轮碾过她的手掌。
剧痛如电流窜遍全身,帆布袋里的瓶子散落一地。
王老汉从黑暗中冲出来,用捡来的纱布包扎伤口:“你疼的是手,我们疼的是命。”
老汉的推车旁,堆着湿透的纸钱。
他讲述女儿临终时的场景:“她最后一句话是‘爸,别卖血了’。
我卖血的钱买药,药却治不了她的血。”
赵砚青的眼泪混入雨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偷窃不过是生存之痛的浅层涟漪,而拾荒者们早己在深渊里溺了十年。
“明天,跟我一起拾荒吧。”
老汉将一顶破草帽扣在她头上,“偷是偷,拾是拾,你得学会把自己弄脏。”
她摇头,但草帽己沾上他的汗渍与垃圾的气息。
那夜,她在医院走廊攥着新换来的透析费,输液管依旧以8滴/分钟的速度流淌,而她的影子终于与拾荒者的影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