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真实不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耳闻目睹的所谓真实,真的未必真实;故事的真实也不等同于生活的真实。
就好比诺敏,有人传言她是妖魔附体,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有人亲眼看见萨满嘎吉勒“来神”了,指着诺敏说“妖魔在此”,就见一缕青烟从诺敏头顶升起,嗖地一声,飞向天空,霎时就不见了;再看诺敏,像个木头人似的,是丢了魂儿了。
妖魂能逃走,当然也可以回来,嘎日勒也不知道妖魂啥时候还会回来,妖魂回来,和它逃走一样,也是霎时的事儿。
言之凿凿 ,这真实吗,谁说得清呢?
有时候,人们心中的真实其实就是他们的执念。
时间一长,这些执念还会改变人的记忆呢。
同一年代过来的人,就是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他们的记忆里的真实就很不一样,有的恰恰相反,记忆里的真实是因人因时而异的,而故事里的事是记忆里的,或者是想象中的事,为了故事里的事是否真实而争论不休,真的很无聊。
有人昨天拉过屎,这事真实不真实,对于绝大多数人,一般来说,毫无意义。
有人写拉屎,有人写吃屎,写得也色香味俱全,让人叹为观止,应该可以得“茅奖”吧。
达吉喀纳的一个管厕所的老大爷听到别人讲起得“茅奖”的话题来,插嘴道:“要论起得‘茅奖’来,那第一当属我们达吉喀纳的茅房,不敢说是天下第一,那在全国也得是数一数二的,县城里的那些个别墅,也没有哪个比我们达吉喀纳的茅房漂亮的,论干净,那就更没得说,你能找出一个苍蝇来,我赔你一匹马。”
达吉喀纳早穿皮袄午穿纱,昼夜温差太大,苍蝇蚊子根本无法繁衍,没苍蝇也不能证明干净,但被苍蝇嗡嗡赞美的东西一定不干净。
从前没有卫生间,只有茅房,茅房里苍蝇嗡嗡,达吉喀纳的茅房没苍蝇。
看厕所的老大爷也不知最终得了“茅奖”没有。
达吉喀纳在哪儿?
阿尔泰山的某个角落。
阿勒泰的崇山峻岭中有个清澈如碧的湖泊,传说湖里住着个湖怪,头像木头房子那么大,腾空而起百十来米,尾巴还在水里,不知它身长有多少,有人见到它一次就吞掉几匹马或者是牛。
湖怪能呼风唤雨,是达吉喀纳的保护神,正是因为有湖怪在,这达吉喀纳湖才色如碧平似镜,被王母娘用来当梳妆的镜子。
不知是怪因湖而名,还是湖因怪而名,这湖边的山村的确是因湖而得名,叫达吉喀纳。
站在湖旁边最高的山峰上,可以看见有一条河,河从雪山流入达吉喀纳湖,又从湖的另一边流出,河因湖而名,叫达吉喀纳河;河水奔腾咆哮,百折不挠,绕过重峦叠嶂,冲出山口,流过戈壁,汇入滚滚西去的额尔齐斯河。
达吉喀纳河的两岸是崇山峻岭,白雪中隐现出松林的翠绿,溯河而上,有一个神秘的山谷,叫作忘情谷;忘情谷为什么叫忘情谷,没有谁说得上来,达吉喀纳人也没有谁确切地到过忘情谷,因为要去忘情谷就必须经过哈熊沟,哈熊沟因哈熊多而得名却是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大人吓唬哭闹的孩子的时候,总爱说:“再哭就把哈熊沟里的哈熊给招来了。”
没有谁过得了哈熊沟,就是最好的猎人结伴过哈熊沟,也没有找到过忘情谷,他们迷路了,在山谷密林里转悠了十几天,又从进去的地方出来了。
有两个人说他们到过忘情谷,如同梦中,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出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老队长巴特;另一个是城里来的知青,叫张大浪,他们对忘情谷的描述,人们也就似信非信,当作故事了。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忘情谷就如同达吉喀纳湖怪一样,成了一个故事。
达吉喀纳湖边山坡上的一座木头房子,是诺敏的家。
房子是用一根根圆木摞起来的,一把斧子一把锯,在圆木的两头做出卯榫来,凸凹相扣,一根根圆木之间用苔藓垫上,严丝合缝,又稳当又保温;房顶尖尖的,雪落得厚了就会自动滑下来,防止雪太大把房子压垮。
诺敏家的木头房子朝阳,旁边有一棵大松树;后面是一片白桦林;前面是一片平缓的草地;夏季,草地山花烂漫;冬天,漫山白雪皑皑。
诺敏家的木头房子,像一只松鼠,大松树就是它高高翘起的大尾巴。
木头房子不高也不大,房前屋后却有很大的木头围栏,牛马在屋后的棚圈和围栏里,围栏很大,可以自由地嬉闹;房前,有一块菜地,种着洋芋,洋芋是达吉喀纳人种的唯一的蔬菜,学名叫马铃薯、书上也说是土豆,达吉喀纳人叫它“洋芋”,是从汉语西北方言来的,也叫“喀勒豆什”,大概是从哈萨克语半音译过来的。
达吉喀纳漫山遍野除了草都是菜,达吉喀纳人不用种菜。
夏天,鲜花开满了山坡,桦林浓密的叶子远远看去,给人舒爽的清凉;天刚亮,就有很多小鸟光顾,在树上,在木头房子的顶上,在围栏上放肆地鸣叫;一条弯弯的青石小路,从山下的河边爬上来,诺敏从这小路走到河边去。
冬天,层峦叠嶂都覆盖着皑皑白雪,有时雪兔机警光顾诺敏家门前的这片雪地,它们隐藏在雪中,都穿了雪白的绒毛隐身衣,它们的两只耳朵暴露了目标,也不知这个全身雪白的精灵,耳朵尖儿却是乌黑的,在雪地里特别地显眼,两个小黑点儿在那儿不停地摆动;阿黄跳起来,追过去,那一团带着两个黑点的绒球蹦跳着,钻进山坡的树林里去了,阿黄也并不远追。
诺敏的家和村庄若即若离,她在门前可以看到老村子山坡上的那座敖包;在老村子村口那边小山包的敖包边向西北望,可以看见诺敏家烟囱里冒出的那一缕炊烟,像一缕轻云;天总是那么蓝,云总是那么白,风雨一阵儿就过去了,暴雪也不过三两天。
诺敏家的木头房子里住着诺敏和外公,还有阿黄,阿黄是一条哈萨克牧羊犬。
诺敏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她妈妈死了,诺敏看见人们把她妈妈从河里捞出来,有人说是上山采药不小心掉进河里,有人说是投河***的。
诺敏的外婆一着急,心绞痛,当时就伸腿咽气了。
诺敏没有爸爸,她妈妈没有和男人结婚就生了她,她出生以后,也没有人当她的爸爸,诺敏是个没有爸爸的女孩。
村里的萨满女巫叫嘎吉勒,嘎吉勒跳大神,神灵附体的时候,萨满嘎吉勒说诺敏是妖魔降生,没有爸爸的人可能是神仙投胎,也可能是妖魔孽种,听萨满嘎吉勒唱的,诺敏显然是后者。
萨满嘎吉勒说诺敏会给旁边的人带来灾难。
有人问:“旁边人是指亲人,还是指邻居?”
萨满嘎吉勒说:“神灵没有讲明,我也不能解释。”
金花没有结婚生了诺敏,她没有指认是谁让她怀了孩子,指认也不会有人承认,承认了会被当流氓抓起来的,何况那人成分还不好,是个右派的儿子。
于是,诺敏就成了“妖魔的种子”,没有人说她是“神仙投胎”。
巴特大叔说:诺敏的外公哈德斯从前揭发过萨满嘎吉勒搞迷信骗钱财,让她受到了批判,她是报复哈德斯,才说诺敏是妖魔降生,不可信。
对于巴特的话,村里人将信将疑,因为都单干了,生产队没有了,巴特己经不是生产队长。
人们说生产队错的,不错怎么会去取消了呢?
生产队是错的,生产队长自然也是错的,不是错的,他怎么不当生产队长了呢?
人们好像更信萨满嘎吉勒。
人民公社没有了,生产队也没有了,达吉喀纳人分草场单干,哈德斯带着诺敏远离了村庄,搬家到山林下的一块草场边,那片林子里葬着诺敏的外婆和妈妈。
诺敏问外公:“我真是妖魔吗?
有人说我没有阿爸,就是妖魔的种子。”
外公说:“诺敏不是妖魔,坏人才是妖魔,诺敏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有阿爸,诺敏的阿爸是知青,诺敏还没有出生,他就死了。”
诺敏有阿爸,诺敏的阿爸是知青,一个叫知青的人是诺敏的阿爸。
诺敏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知青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诺敏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的知青阿爸叫什么名字,因为这对诺敏来说,己经没有什么意义。
学校填表,父亲一栏,诺敏都是写“死了”,诺敏阿爸的名字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