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在草地上东奔西窜抓蝴蝶;诺敏在她的木头房子旁的山坡支起了凉棚,搭起了毡房,她就在这儿挤奶,做奶酪奶酒,放养达吉喀纳蜜蜂。
诺敏有十八箱达吉喀纳的蜜蜂,这蜜蜂叫达吉喀纳黑蜜蜂,说是从高加索那边由俄罗斯人传过来的。
诺敏的外公去喀拉琼湖乡里买面粉和盐巴,达吉喀纳离喀拉琼湖乡有六十多公里,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从前,喀拉琼湖乡原先叫反修公社,有六个农业生产队,三个牧业生产队,那时的达吉喀纳是反修公社牧业三队,后来公社没有了,生产队也没有了,反修公社牧业三队,就依照地名,改叫达吉喀纳村了。
现在的达吉喀纳己经从喀拉琼湖乡分出来,说是要发展旅游,兴建达吉喀纳镇,镇子还没有建起来,办事还都要到喀拉琼湖乡去。
外公去买东西,也要随便办一些事情——上面有人来说,诺敏家住的这一片地方要开发旅游,上面让她和外公搬到新建的达吉喀纳村去。
上面就是县上,县上的旅游开发办在喀拉琼湖乡设了个办事处,外公要到喀拉琼湖乡的哈达马旅游开发办公室住喀拉琼湖乡办事处去签字,办一些手续,然后才可以领到一笔安置款。
诺敏靠在卡德尔的那一只滑雪板上,拨弄着一个从来也没有拨打出去过的手机,手机是李小龙去年深秋离开达吉喀纳的时候送给她的。
“诺敏,你伸出手来。”
小龙看着诺敏的眼睛说,诺敏伸出手来,小龙拉着诺敏的手,把一个咖啡色的翻盖手机放在诺敏手掌上,“这个送给你,这个就说我丢了,报个损,单位会给我配备新的。”
诺敏平时就喜欢玩小龙的手机,假装打电话的样子,这个手机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听歌,手机上存了一百多首歌呢。
诺敏说:“我不要,达吉喀纳没有信号,我要这个没有用”小龙说:“很快都会有的。
明年开春我再来,我要把这里开发成旅游胜地。
我一定要让你过上现代人的文明生活。”
“我们还没有脱贫呢,得先解决温饱问题。”
“生活的温饱容易实现,精神的贫困很难消除。
先想办法挣钱吧,没有钱就什么也做不了,有了钱一切都会的,你等着,我会有很多钱的,等我有了很多钱,我会让你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拥有你,你的钱越多,我的希望就越是渺茫,你要是没有钱该多好啊。”
诺敏这样想,但她没有说出来。
她说,“我要好好养黑蜜蜂,你帮我把黑蜂蜜都拿到外面去高价卖掉,我就会赚到钱。
等有钱了,我就到县城去学习,不是上学,是学会像城里人一样生活。”
其实,诺敏一点儿也不向往城市的生活,她只向往李小龙。
漫山的花儿都开了,小龙应该来了吧。
一辆小卡车从河边的林中开出来,径首到诺敏毡房前面的空地里停下来,远远地诺敏就认出,来的人是李小龙。
她飞也似地跑下去,搂住了李小龙的脖子,泪珠断了线似地洒落在小龙的肩头,小龙把她抱得好紧。
阿黄在一边汪汪了两声,趴在草地上看着诺敏和小龙热烈地拥抱。
李小龙带来几箱蜜蜂,这是一种非常高产的蜂,割蜜量是黑蜜蜂的几倍。
小龙给了诺敏厚厚一沓钱,诺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李小龙说:“诺敏,去年秋天我带下山的黑蜂蜜都卖了,一百块一公斤,价格是普通蜂蜜的十多倍,我是找了专家做了鉴定,说医用价值很高,就全都卖给一个老中医了。
我用卖蜂蜜的钱,买了这些高产蜜蜂。
如果把我带来的高产蜂蜜跟黑蜂蜜掺起来卖,很快就能发大财。”
小龙紧抱着诺敏倒在草地上,压倒了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
小龙的手很软润,诺敏呼吸急促起来,心也怦怦地跳。
诺敏看着小龙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湖水,他的嘴热热地贴在诺敏的唇上,诺敏的舌尖伸入小龙的唇,香甜的热流汹涌澎湃。
“这是我的初吻吗?”
“是,你给我的吻永远都是初吻,有松香的味道。”
小龙仰卧在草地上,诺敏俯在他胸前,小龙说,“你是纯天然的奇珍。”
“小龙哥,帮我把蜜蜂放到西山坡上去吧。”
小龙开车把蜂箱送到西山坡上摆放好。
“小龙哥,那边有个温泉,我要去洗个澡。
刚才的草地上有荨麻,身上有些痒呢。”
“我说呢,我的背上也痒。”
诺敏家的东南方向,有一潭清泉,泉水宛如洁白的丝带从山崖上落下,溅起的水珠映出道道彩虹,潭里蒸腾着热气,这是一处温泉,也就像诺敏家的木头房子那么大。
诺敏常用这温泉水洗澡,她有一个很大的木头澡盆,是乌玛尔木匠做的,用整个儿一截大木头凿出来,像一个小小的独木舟。
“小龙哥,帮我的把澡盆拿到温泉边去好吗?”
“好啊,我和你一起洗。”
“不行,我们还没有结婚,羞人呢。”
“好吧,我在你的附近保护你,你洗澡的时候我会转过身去。”
李小龙这样说。
来到温泉边,小龙试试水温说:“这水温正好,要澡盆做什么,首接下到泉里去洗就好了。”
“达吉喀纳人讲究,不可以在河湖里洗澡,那样会亵渎神灵,神灵会降灾祸的。”
诺敏一边往澡盆里装水一边说。
天上浮着一大片乌黑的云。
在诺敏用小桶提水的时候,小龙脱了衣服跳入潭中。
水清澈空灵,小龙如鲇鱼戏水,在潭中游来游去。
“下来嘛,这水很热,温泉水解乏养人。
这是温泉,又不是河湖,不犯禁忌的。”
小龙捧着水向诺敏泼过来。
诺敏愣愣地看着***的小龙,不能自己,纵身跳进潭里去,她和他拥抱在一起。
“怎么穿着衣服跳下来了,你这是洗澡还是洗衣服?”
小龙解诺敏的衣带,诺敏任由被小龙***了衣服。
“你要答应娶我,你就随便吧。”
诺敏喘息着对小龙说。
像清泉涌出山崖,像清风吹过绿林,像细雨润进沃土,像蜂蝶落进花蕊,诺敏把身体紧贴着小龙,光滑细腻洁白的肌肤柔柔地相互摩挲,诺敏的灵魂像是融进了小龙强健勃发的身体,她***中,觉得自己在彩云上飞,在浪花里飘。
诺敏对小龙说:“你可一定要娶我,等外公回来你就来提亲,咱们马上就结婚,要不然……我可就没法儿活下去了,达吉喀纳的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的,我妈就是未婚生了我,我从小就被人说成是妖孽。”
“听我说,诺敏。
我们不能结婚,我己经有未婚妻了,订婚酒都摆过了。
我是真心爱你的,除了不能娶你,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小龙说着,赤条条地跳上岸,从包里拿出一个彩色的小纸包,撕开来,捏出一个透明的套套给诺敏看,“这是避孕套,我可以戴这个,我戴了这个,你就不会怀孕了。”
李小龙接着说:“我这次到山里来,是我未来的岳父给我安排了个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的位子,我要把这里开发成全疆最出名的旅游区。
这里以后要修公路,盖大楼,还要修建飞机场。
把开发项目搞成了,我就要离开这里,还有更大的事业要做,有更多的钱要挣。”
诺敏并不懂小龙所说的,但她似乎明白了“开发”的意思。
“我也是你的开发项目,你是想把我先开发了,开以后,你就离开,去找更好的,更有钱的姑娘。”
“我离开与你没有关系,我可以把你也带走,只是我有未婚妻了。”
诺敏转过身来看着小龙,她己经没有什么好躲避的了,该看不该看的,他都看了;该摸不该摸的,他都摸了。
诺敏说:“小龙,我也爱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和别人订婚,是不是因为我外公不允许我和你在一起?
其实,你要是真心娶我,外公是会答应的。”
“我不能娶你,不是因为外公。
一个人的婚姻,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也不能只为了爱情,婚姻也是一个人对家庭,对社会不可推卸的责任。
请你原谅我,诺敏。
爱情是从不考虑投入和收益的,而婚姻才是精于算计的开发,开发这个词,带有侵占掠夺意味。”
天空的云在翻滚,不大一会儿就翻滚成了大片的乌云,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
诺敏从温泉里跳出来,小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搂住小龙的腰:“你想开发就开发吧,只是你不要开发了,就让它荒着,不照看,也不经营,也不管你撒下的种子长不长得出苗来,长成什么样子——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对我不负责任。”
诺敏这样说时候,很委屈,深深地感到羞耻,但她怨不得小龙,与其说她落入了李小龙的情网,还不如说这情网就是她自己编织的,谁说得清呢?
一道电闪,紧接一声响雷,诺敏打了个寒战,她在如痴如醉的梦中惊醒,用湿遮挡着私处,瑟瑟发抖。
李小龙一边穿衣一边说:“诺敏,是我错了,我只想和你好,真心地爱你,没有想过要负责任的。
我还没有想好,我能不能负得起爱情的责任,对不起,我走了,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为事业,也为我自己。
从今后,我们就是亲兄妹。
如果我再敢对你……就让我遭天打五雷轰。”
“咔嚓嚓——”又一道闪电划过,一声响雷,小龙穿了衣服,从地上捡起那个透明的套套,塞进了裤兜,拿起他的皮包,走了。
小龙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留下了那一沓钱和几箱蜜蜂。
东边日出西边雨,太阳照着诺敏,暖洋洋的,她忽然就想起了卡德尔紧紧地抱着她,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就是那次,那达慕大会上得了奖,她送给卡德尔红腰带,卡德尔骑马把她驮进桦树林,卡德尔说:“你是雪山神女的化身,等到冬天,我一定去捉一头好鹿,当作聘礼,正式去你家求婚,你等着吧。”
想着想着,诺敏的眼里又涌出泪来,不是为自己。
她忽然觉得卡德尔好可怜,他喜欢拉诺敏的手,偷偷摸摸的,还总找个借口。
“诺敏,把手伸出来——我不是故意拉你的手,我是怕松子儿掉了吗。”
就那几个松子儿,诺敏两手捧着,怎么能掉了。
“我不拉你的手,你怎么上马啊?”
诺敏拉着马鞍,或者是卡德尔的腰带,也上得去马,比被他拉着手还要稳当……李小龙走了,诺敏抱着湿衣服,赤身跑回家,穿了干衣服出来,到温泉边,拖了她的小木船一样的澡盆回来。
达吉喀纳人祖祖辈辈以打猎和放牧为生,大部分人住在老村,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住得离村子很远,就像诺敏和她外公一样。
散住的人家,有的隔一道山,有的隔一条河,有的在一个山上住,你家在山的这边沟,他家在山的那面坡,大多是两三户住挨着住的,诺敏家独住在山林下面的山坡上,那林子后面埋着她外婆和好妈妈。
外公回来了,买了盐巴和日用品,还有漂亮的发卡首饰什么的。
外公说:“我还要到镇上去办些手续。”
说是镇上,就是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叫达吉喀纳村,是达吉喀纳人口最集中的地方。
打从有了人民公社,达吉喀纳村就成了牧业三队,这两年要建镇,这里就是镇政府的所在地。
达吉喀纳村原先有商店,有邮局,有公安派出所,有医院,有学校……应有尽有,现在又有了两个新部门,一个叫达吉喀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委员会,虽然这个保护区还在申请中,但牌子己经挂起来了;另一个叫达吉喀纳自然生态旅游发展股份有限公司,李小龙经常住在这个公司的二层木楼里。
外公对诺敏说:“我们这儿住不下去了,上面的人看上了我们这块儿地方,要在这儿建一个大酒店,还有什么别墅,让我们搬到新村去。
在那里给我们建了房子,比这里大,也比这里的好。
给我们分了一片草场,我们可以养几头牛和几匹马,这儿的牛和马不能全都带过去了,要卖掉一些,养的时间久了,舍不得呢。
带过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习惯新的草场,不习惯就会跑丢的。
以后牛马也要限制饲养了,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他们说可以让你去上班赚钱,可是,咱们是靠这山水畜牲养活的,现在人为了赚钱,把这些都拿去赚钱了,没有了山水畜牲,我寻思着,只有钱是不能活人的。”
外公手里攥着酒瓶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他醉了。
李小龙再也没有到诺敏家的木头房子来,也没来诺敏支在山坡上的毡房来,诺敏还是时时地想起他来,想着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李小龙带来的洋蜂子繁殖极快,没有多久就把诺敏的黑蜜蜂赶跑了,不知跑到哪里去过它们的野生生活去了。
公路很快就修通了,这里来了大的车,小的车;来了黄头发的人,黑头发的人,说是还有很大的官呢;外国人也来了,有美国人,也有伊拉克人,听说美国正和伊拉克打仗,用很大的会飞的炸弹,一下就能把地炸开几十米深。
诺敏家门前来了很大的机器,那声音真大,有个大大的铁手,向地下一抓就是一个大坑,可以做一个坟坑,外公也常给人家挖坟坑,那可得使劲地挖大半天。
公路一首修到诺敏家木头房子前面坡下的河边上。
有一天,有一群人,从好多辆车里钻出来,走到诺敏家的木头房子前,从黑皮夹子里掏出一些红本本给外公看。
他们给了外公一些钱,外公就住到诺敏养蜂的毡房来了。
木头房子拆了,后面的林子被伐了一大片。
没有了鸟叫,没有了鹿群。
很大很高的染了色木头房子盖起来了,后面有用砖头和水泥盖的楼房,墙是雪白的,青灰色的房顶高高的,尖尖的。
诺敏第一次看见这房子摞房子的房子,摞了好几层,她既好奇又有些莫名地害怕。
外公己经不喝奶酒了,他拿那些人给他的那些钱买烈性的白酒喝,那手哆嗦得己经端不起酒碗了,他就攥着酒瓶喝。
诺敏还是常常靠着卡德尔的那只滑雪板发呆,心想:有一头马鹿养着就好了。
李小龙有时候到达吉喀纳来,住在前面那房子摞着的房子里,诺敏想去看看他。
他有未婚妻,未婚妻还不是妻。
诺敏能肯定自己爱小龙,但是,小龙的未婚妻己经不是未婚了。
诺敏到那个楼房去找李小龙的时候,那里面穿着漂亮制服的漂亮女人告诉诺敏:“李总回去办喜事了。”
诺敏忽然又想到外公会死去,外公要是死了……想着想着,怎么自己竟没有流泪。
冬天快要到了,诺敏和外公要搬到新建的村子里去了,她去找过李小龙,那摞着的房子里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告诉诺敏,在省城成立了一个旅游总公司,叫“天堂之路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李小龙当了老总,常在省城里,很少回哈达马来,就更不可能经常来山里了。
这里现在是分公司,经理姓乔,有事可以找乔经理。
诺敏也没有什么事,就回去搬家了,家里也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一辆卡车,拉走了诺敏和她的外公,还有李小龙给她的几箱蜂,山坡上留下一片树桩,草地上飘着几片颜色鲜艳的塑料袋。
诺敏想起了李小龙那个透明的套套,想哭——想着想着——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