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意被婆子按在梳妆镜前,胭脂水粉糊了满脸。
她望着镜中陌生的女子——双髻插着鎏金步摇,眉间点着朱砂痣,一身茜素红嫁衣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鲜艳的颜色,却比素衣时更像个傀儡。
“姑娘,该上轿了。”
翠儿红着眼眶,递来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林知意接过,指尖触到帕角处细密的针脚,想起昨夜她偷偷在帕子里缝了半块碎银——这是她仅有的身家。
出了二门,她听见前院传来嬉闹声。
二姐姐林知婉倚在回廊栏杆上,掩唇轻笑:“庶妹好福气,嫁去沈家做少夫人,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呀。”
身旁的丫鬟们跟着笑起来,目光落在她的嫁衣上,满是讥讽。
林知意垂眸不语,任由婆子扶着上了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她看见父亲站在台阶上,正与沈府的管家寒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行,林知意数着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轿帘被掀开,一双穿着皂靴的脚映入眼帘。
抬眼望去,只见朱漆大门上悬着“沈府”二字,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透着说不出的森冷。
“少夫人,请。”
管事的嬷嬷弯腰行礼,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几分打量。
穿过三进院落,绕过汉白玉影壁,林知意被带到一处幽静的小院。
院中有株老梅树,枝干虬结,竟在春日里开着零星的白花。
正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扶着门框而立,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
“这是公子,快拜见。”
嬷嬷推了推她。
林知意福了福身,抬眼望去,却对上一双清冽的眼眸。
那男子生得极好看,眉如墨画,眼若秋波,只是唇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疏冷的笑意。
他望着她,忽然开口:“林姑娘,久仰。”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知意心中一震,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公子谬赞,民女……”“叫我砚清吧。”
沈砚清打断她,示意嬷嬷退下。
院中只剩下两人,风穿过梅枝,卷起几片残花。
他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时轻轻咳嗽了两声:“喝茶么?”
林知意这才注意到石桌上摆着茶具,青瓷茶壶里飘出淡淡茶香。
她点点头,在对面坐下。
沈砚清执壶斟茶,修长的手指在壶柄上顿了顿:“听说林姑娘善诗?”
她一怔,下意识地攥紧帕子。
闺中女子,极少有人会提及“善诗”这样的才名,何况是在婚前。
他究竟……知道多少?
“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写写。”
她垂眸盯着茶盏,水面映出她微蹙的眉头。
沈砚清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我曾在书斋见过一幅字,笔锋清逸,落款是‘知意’二字。
当时便想,能写出这般字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灵秀。”
茶盏中的水突然泛起涟漪,林知意猛地抬头。
书斋……难道是三个月前那家“聚贤阁”?
她记得那日她写完字,随手将纸放在案头,后来被一阵风卷走,原来是被他拾了去?
“公子认错人了。”
她稳住声音,“民女不通文墨。”
沈砚清望着她,目光深邃如古井:“是吗?”
他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鬓边的银簪,“这簪子,倒是别致。”
林知意本能地避开,心中警铃大作。
那是母亲的遗物,他为何……“少夫人!”
忽然传来嬷嬷的呼喊,“老夫人唤您过去。”
林知意如蒙大赦,匆匆起身行礼,转身时衣袖扫过茶盏,青瓷碎裂声中,她听见沈砚清低低的叹息。
跟着嬷嬷穿过游廊,林知意的心跳渐渐平复。
方才那番对话,让她莫名感到不安。
这个看似病弱的沈家公子,似乎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少夫人,老夫人最不喜人迟到。”
嬷嬷在一扇紫檀木门前停下,“一会儿进去,切莫多话。”
推开门,暖香扑面而来。
正堂中,一位身着绛红织金裙的老妇人端坐在罗汉榻上,身旁站着几个丫鬟,手中捧着各式金玉首饰。
“见过老夫人。”
林知意福身行礼,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寿”字匾额,这才想起今日是沈老夫人的生辰。
“抬起头来。”
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
林知意顺从地抬头,迎上一双犀利的目光。
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她,半晌才开口:“模样倒是周正,只是这身子……”她皱眉看向林知意的腰肢,“太单薄了,不好生养。”
身旁的丫鬟们掩嘴偷笑,林知意只觉脸上发烫。
老夫人挥挥手,丫鬟们立刻捧上首饰匣:“这些是给你的见面礼,下去吧,别扰了我清静。”
出了正堂,林知意捏紧手中的首饰匣,只觉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编钟之声,想是寿宴要开始了。
她忽然想起沈砚清案头的残梅,想起他指尖掠过银簪时的温度,心中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滋味。
“少夫人,公子请您去花园一叙。”
回头望去,竟是方才在院中侍奉的小丫鬟。
林知意迟疑片刻,还是跟着她拐进了东侧的月洞门。
暮春的花园里,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间,沈砚清斜倚在太湖石旁,手中握着一卷书。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轻笑:“我猜你会来。”
林知意停在三步外,望着他膝头摊开的《诗经》,忽然开口:“公子早知我是女子?”
他挑眉:“聚贤阁的‘知意公子’,每日只点一盏清茗,写半阙残诗,倒像是避世的隐士。”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首到那日,你遗落的帕子上绣着并蒂莲,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够了!”
林知意打断他,心跳如鼓,“公子既知我身份,为何还要……”“为何还要求娶你?”
沈砚清站起身,缓步走近,“因为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我忽然想看看,像你这样的女子,究竟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撑多久。”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宴客的喧哗声。
沈砚清退后半步,恢复了那副病弱的模样:“寿宴要开始了,少夫人请吧。”
林知意转身时,衣袖再次扫过石桌,一张纸页轻轻飘落。
她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半阙词:“惊鸿照影念当初,谁解深院锁明珠。”
字迹清俊,力透纸背,最后那个“珠”字,墨痕犹湿。
她攥紧纸页,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原来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算计。
沈砚清早己知道她的身份,却还是让沈家下了聘。
而她,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用来做什么?
反抗家族?
或是……“少夫人,该走了。”
丫鬟在旁催促。
林知意将纸页塞进袖中,跟着丫鬟往宴会厅走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雕花廊柱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父亲眼中的算计,想起沈砚清眼中的深意。
这深宅大院,果然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材,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慢慢窒息。
而她,如今己是这棺材里的人了。
寿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林知意坐在沈砚清身侧,听着众人对沈家的奉承,看着老夫人满意的笑容,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所谓的高门显贵,不过是用无数人的血泪堆砌而成。
“少夫人怎么不吃?”
身旁的沈砚清忽然开口,夹了一筷子莲子羹放在她碗里,“这是苏州厨子做的,你尝尝。”
林知意抬眼,撞上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关切。
她忽然想起袖中的纸页,想起那句“谁解深院锁明珠”。
或许,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府,他也是被困住的人?
“多谢公子。”
她轻声道,舀起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掩不住心底的苦涩。
夜深了,宾客渐渐散去。
林知意跟着沈砚清回到小院,老梅树下,月光如水。
她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公子今日为何帮我?”
沈砚清驻足,却没有回头:“帮你?
我不过是在做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在这府里,你我都是棋子,只是……”“只是什么?”
他转身,目光灼灼:“只是我不想让这盘棋,只有我一个人清醒。”
风穿过梅枝,吹落最后一片花瓣。
林知意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或许,在这悲剧的漩涡里,他们既是棋子,也是执棋人?
而这场由封建礼教织就的大网,终究会将他们都牢牢困住,无从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