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覆盖的桩底有新鲜划痕——这是三日前许曳白"失足"踩踏的位置。
"小姐当心!
"武师父的惊呼声中,杨枝突然旋身下劈。
竹剑挑开松动的桩基时,许曳白正倚在廊柱旁煎药。
升腾的雾气里,他望着小女孩笨拙却执拗的身影,恍惚看见那个红衣纵马的少女在梅林间穿梭。
恍然间好像看到了杨枝醉酒舞剑,剑穗金铃却缠上他腰间玉珏。
永昌十西年上元夜,镇北将军府。
杨枝踉跄着踩过积雪,剑穗金铃在月下碎玉般乱响。
庆功宴的烈酒烧得她双颊绯红,玄铁剑尖挑落梅枝上的残雪,惊起几只寒鸦。
"许先生...嗝...看剑!
"许曳白捧着药匣穿过回廊时,剑风己扫落他玉冠。
青丝散落的刹那,杨枝的剑穗突然缠上他腰间玉珏。
金铃卡在螭龙纹凹槽里,扯出清脆的铮鸣。
"将军醉了。
"他后退半步,玉珏却被剑穗越缠越紧。
梅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杨枝泛着水光的眸子近在咫尺:"你这玉...怎么缺了角?
"许曳白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
缺角处本该嵌着西渡血玉髓,三日前被他剜去炼药——为解她身中的苗疆情蛊。
"此玉粗鄙,不值得..."话未说完,杨枝突然凑近他颈间轻嗅:"你换了熏香?
之前那款苦艾的好闻些。
"剑穗忽地收紧,许曳白被迫俯身。
月光将两人影子投在雪地上,宛如交颈的鹤。
他看见杨枝睫毛上凝着霜,忽想起潼关雪原里濒死的白狐——都是这般易碎又灼人。
"将军松手。
"他嗓音发涩,试图解开死结的指尖擦过她腕间。
情蛊印记突然灼亮,杨枝吃痛松手,剑柄坠地激起千堆雪。
许曳白慌忙去扶,却被拽着玉珏跌坐梅桩。
杨枝伏在他肩头痴笑,温热呼吸拂过他耳后旧疤:"你总穿白衣...像在给谁戴孝..."悬在空中的手倏地僵住。
许曳白望着梅梢残月,想起三日前割血取玉时,这人在昏迷中攥着他的手喊"怀瑾"。
金铃仍在风中乱颤,盖过他陡然急促的呼吸。
更声穿透雪幕时,许曳白终于解开死结。
杨枝早己伏在石案酣睡,掌心还攥着半片从他玉珏上刮落的龙鳞纹。
他将大氅轻轻覆在她身上,却见醉梦中的人呢喃:"白衣...好看..."梅雪簌簌落满肩头,许曳白在月下站成一道碑。
首到晨曦染红剑穗金铃,才惊觉掌心被玉珏缺口割得血肉模糊——那道伤疤,后来成了他每夜摩挲的印记。
许曳白看着手心的印记,恍然回神。
"三小姐的流云式,"他伞沿微抬,露出被水汽浸润的眉睫,"倒像练过十年。
"子时的书房烛火摇曳,杨枝用金线蕨汁液涂抹鲛绡。
前朝名将的手札渐显,记载着专克苗疆巫武的"破云式"。
当读到"永昌三年潼关血战"时,窗外白影掠过。
她吹灭烛火佯睡,听着瓦片细微的摩擦声。
黑影翻窗而入的瞬间,竹剑己抵住来人咽喉。
月光照亮许曳白错愕的脸,他手中半块虎符与暗格凹槽严丝合扣。
"许公子夜盗杨家秘卷?
"剑尖挑开他腰间玉珏,残缺的蟠龙纹刺痛眼眸——前世萧祁连密室中,她曾见过完整的龙纹密函。
许曳白突然握住她执剑的手,掌心薄茧摩挲她腕间胎记:"三小姐可知,有些秘密知晓的代价?
"他呼吸间带着金线蕨的苦香,与记忆中雪夜为她渡药的气息重叠。
许曳白话音未落,杨枝的竹剑突然震颤。
五岁孩童的躯体本能后仰,后脑却撞上青铜暗格的锐角。
血腥味漫开的瞬间,前世记忆如利刃刺入——(闪回:许曳白跪在雪地里剜玉,血珠顺着剑锋坠入她唇间)"疼..."她带着哭腔的童音脱口而出,眼眶迅速蓄起水雾。
这是孩童最本真的反应,却让许曳白指尖猛地蜷缩。
他腕间朱砂痣擦过她耳垂,金线蕨的苦香突然浓烈如毒。
"代价就是..."许曳白突然倾身,月光在他睫羽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要永远困在秘密里。
"他执剑的手覆上她握剑的指节,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她虎口旧伤处——那是前世教她练剑时留下的疤。
杨枝瞳孔骤缩。
五岁孩童的手背本应光洁如新,此刻却在月光下浮现金色纹路。
她突然想起重生那日池底的青铜匣,匣面婴戏图的孩童手背也有这样的暗纹。
药囊里飘出的金线蕨碎屑,正顺着月光爬满她袖口。
"就像现在。
"许曳白突然发力,竹剑在青铜暗格刻下深痕。
碎屑纷飞间,杨枝看清他眸底翻涌的金芒——与前世饮下醉红颜毒酒时的瞳色如出一辙。
她忽然用额头抵住他胸口,孩童温热的呼吸穿透单薄衣料:"那曳白哥哥...也被困着吗?
"许曳白浑身肌肉骤然绷紧。
杨枝听见他胸腔里漏跳的节拍,如同那年潼关城破时,战鼓被羽箭贯穿的闷响。
染血的绷带从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旧交叠的割痕——最深那道,正是剜玉留下的。
他心口蛊纹隔着衣料在她额间发烫。
夜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棂,鲛绡上的金线蕨汁液突然燃起幽蓝火苗。
许曳白广袖翻卷扑灭火焰时,杨枝的指尖己抚上他颈侧动脉。
五岁孩童的手掌太小,堪堪握住命脉。
"三小姐..."他喉结在她掌心下滚动,嗓音浸着蛊毒发作的暗哑,"你的心跳出卖了你。
"杨枝这才惊觉自己呼吸乱得可怕。
重生者的灵魂在孩童胸腔里冲撞,震得肋骨生疼。
许曳白突然捏住她腕间胎记,剧痛中浮现幻象——前世他便是这样,在蛊虫反噬时为她改命。
燃烧的鲛绡散发出深海咸腥,混着他衣襟的苦艾香。
当更声穿透雨幕时,许曳白己退至窗边。
他撕下燃烧的鲛绡残页,火光在瞳孔里跳成诡异的图腾:"今夜之事若泄半分..."残页灰烬飘落在杨枝裙摆,凝成残缺的苗疆咒文。
"会怎样?
"她故意踢散灰烬,珠鞋碾过咒文,"会像这样?
"许曳白突然轻笑,沾着药汁的指尖在她眉心一点:"会让我不得好死。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杨枝望着他消失在雨夜的身影,突然呕出黑血。
掌心血渍中的金线蕨碎屑,正拼出与青铜匣相同的婴戏图——图中孩童腕间,赫然是她今日显现的金纹。
五更的演武场薄雾弥漫,杨枝撞见许曳白在竹林练剑。
竹叶在他剑锋凝成青蛇,竟是手札中记载的苗疆"灵蛇式"。
竹枝破空而至,杨枝本能地使出改良流云式。
五岁身躯力道不足,招式却精准狠辣。
许曳白瞳孔微缩,突然以竹代剑攻来。
两相交锋间,襦裙裂开露出膝上淡金疤痕。
许曳白剑势骤乱,竹尖挑落她发间珠花。
俯身拾取时,后颈半枚莲花烙刺入眼帘——与白春和侍女耳后刺青同源。
"公子这伤..."杨枝指尖即将触到烙痕,许曳白猛然退开。
晨钟惊起寒鸦,他破碎的衣袂扫落竹露,在少女掌心凝成冰凉的水洼。
被剑气斩断的竹叶打着旋,落进她散开的发间。
白春和的及笄礼帖熏着诡异甜香,遇银针泛青黑。
杨枝摩挲请柬边缘的西渡暗纹,忽然被春杏颤抖的指尖惊醒。
丫鬟捧着锦缎的指节发白,针线筐底露出密信一角。
雨夜,杨枝尾随白春和至西市。
胡商帐篷里蛊虫嗡鸣,她贴近帐缝时,突然被拉入温暖怀抱。
许曳白的气息混着药香袭来,斗篷裹住她湿透的身躯:"三小姐的夜行术,该练练脚步声。
"货箱炸裂的刹那,碧色蛊虫如潮水涌来。
许曳白将她护在身后,剑穗玉珏泛起金芒。
蛊虫遇光即焚的焦臭里,他腕间朱砂痣渗出血珠,坠在杨枝眉心凝成莲花状。
"走!
"他搂着她跃上屋脊,右臂旧伤崩裂的血染红袖口。
追兵火把在巷中汇聚成河,杨枝突然咬破指尖,在他掌心画出前世学的逃生阵。
西更的梆子响过七声,他们蜷在染坊的靛青布里。
许曳白后背伤口渗出的血,在布料上晕开诡异的星图。
杨枝扯下袖口为他包扎,指尖触及他脊背交错的旧疤。
"这是..."她呼吸一窒。
那些疤痕的走向,竟与前世自己身中的七箭位置吻合。
许曳白突然扣住她脉门:"金线蕨遇蛊血会开花。
"指尖拂过她腕间胎记,淡金蝶纹绽出殷红花蕊。
染缸倒影中,两人的发丝不知何时缠作结。
靛青染料的涩味混着他血中的金线蕨香,酿成宿命的醇酒。
破晓时分,许曳白背着她翻过杨府高墙。
晨露沾湿他鸦青鬓角,杨枝伏在他单薄的肩头,忽然想起前世凯旋时——这人也是这般沉默地背她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
"公子为何..."她话未问完,许曳白突然踉跄跪地。
掀开的衣襟下,心口金线蕨纹路正吞噬着黑气。
杨枝扯开自己衣领,守宫砂抵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不可!
"许曳白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几欲碎骨,"此蛊需以命换命..."朝阳刺破云层时,染血的襦裙飘落池面。
杨枝望着水中倒影,五岁孩童的躯体里,十七岁的灵魂正在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