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痕摸了摸腰间空瘪的钱袋,仰头望了眼“归云楼”的灯笼——那抹暖黄在雨幕里晕成一团模糊的橘,像极了他三年前在江南见过的渔火。
“客官里边请!”
客栈老板掀开门帘,热气裹着酱牛肉的香气扑出来。
萧无痕缩了缩脖子,青灰色的粗布外袍早被雨浸透,贴在后背上凉飕飕的。
他挑了最角落的木桌坐下,指节叩了叩桌面:“二钱酒,半盘酱牛肉。”
老板的算盘珠子“噼啪”响:“得嘞!
小的这就给您上——”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开,带进来一阵更冷的风。
萧无痕抬眼,正撞上一柄剑的寒光。
来者着月白首裰,剑鞘是乌木镶银,鞘身上“孤鸿”二字篆文被雨水洗得发亮。
他发尾沾着雨珠,眉峰如刀刻,眼尾微微上挑,像雪地里忽然掠过的鹰。
客栈里几个酒客窃窃私语起来:“那不是谢家庄的谢三公子?”
“听说他去年在洞庭湖畔一剑挑了七具水鬼的棺材……”谢孤鸿仿佛没听见,只扫了眼靠窗的空位,解下斗笠搁在桌上,声音清冽如冰:“一盏碧潭飘雪。”
老板的腰弯得更低了,端酒的手都有些发颤:“好嘞好嘞!
小的这就去温茶。”
萧无痕低头抿了口酒,辛辣的烧刀子滚进喉咙。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褪色的玉佩,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带着它,江湖再大总有容身处”。
可三年来,他不过是从一个破庙睡到另一个破庙,连买碗热粥都要算计铜钱。
“都不许动!”
刀鞘砸在木桌上的闷响惊得酒坛嗡嗡作响。
萧无痕抬眼,七个黑衣人己堵住了门,为首者刀面映着烛火,泛着青黑的光:“爷几个赶路缺盘缠,识相的把银钱都交出来!”
客栈里炸开一片尖叫。
卖货郎的包袱被踢得满地打滚,老妇人怀里的孙儿哭得打嗝,老板娘抱着钱箱缩在柜台后,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萧无痕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
上个月在信阳城,他为救个被抢的姑娘挨了三刀,结果那姑娘转头就说他是同谋。
官府的锁链套上手腕时,他听见围观的人说:“早看这穷酸不像好人。”
“这位兄弟。”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谢孤鸿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剑穗在烛火下晃出银亮的光:“你看那孩子。”
萧无痕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正扒着长凳,眼泪糊了满脸,而她脚边,一柄短刀正顺着地板缝往她手边滑。
“咔嚓!”
黑衣人首领的刀己经架在了老掌柜脖子上:“磨蹭什么?
再不交钱……”“且慢。”
谢孤鸿的手按上剑柄,“我这有锭银子。”
他从袖中取出个银锞子,指尖一弹,银锞子划着弧光飞向首领。
首领抬手去接,可那银锞子却擦着他耳际砸在墙上,“当啷”一声掉在小丫头脚边。
小丫头立刻捡起银锞子,连滚带爬钻进了柜台底下。
“找死!”
首领暴喝一声,刀光劈向谢孤鸿。
萧无痕的后背绷得像张弓。
他看见谢孤鸿的剑出鞘了——没有花哨的起手式,只是平平刺出,却快得像春夜里的闪电。
刀与剑相击的脆响中,首领的刀被挑飞三寸,而谢孤鸿的剑尖,正抵在他咽喉上。
“你们两个!”
另一个黑衣人挥刀扑向缩在角落的老妇人,“把镯子交……”话音戛然而止。
那黑衣人只觉后颈一凉,整个人己经被提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萧无痕站在老妇人面前,青灰色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缠在小腿上的软藤甲——那是他用三个月时间,在滇南的竹林里一根一根编的。
“踏云步?”
谢孤鸿的剑势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萧无痕的身法确实像云,明明看着在左边,下一刻却到了右边,黑衣人挥出的刀往往只能砍中空气,而他的手掌却总能精准扣住敌人的腕骨,轻轻一扭,刀就当啷落地。
“老七!
别跟他们耗!
撤——”首领咬着牙喊了一声,剩下的黑衣人立刻且战且退。
萧无痕正要追,却见谢孤鸿收了剑,摇头道:“穷寇莫追。”
客栈里的喧闹渐渐平息。
老掌柜抹着额头的冷汗,颤巍巍捧来两坛酒:“两位英雄……”“不必。”
谢孤鸿擦了擦剑刃,“江湖事,本就该江湖人管。”
萧无痕蹲下身,帮小丫头捡起滚到桌底的银锞子。
小丫头仰起脸,泪汪汪的眼睛像两颗琉璃珠:“大哥哥,你比画本里的侠客还厉害!”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
上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还是在师父的竹屋里。
那时他不过十岁,跟着师父学爬树摘桃,师父说:“小痕啊,这世上总有些事,就算被误解,也得做。”
“萧某谢过。”
他站起身,对谢孤鸿抱了抱拳,“在下萧无痕,草莽之辈,刚才多有依仗。”
谢孤鸿将剑收进鞘中,唇角微扬:“谢孤鸿,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剑客。
萧兄的轻功,倒让我想起当年在青城山见过的云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瓦缝里漏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萧无痕摸了摸袖中的玉佩,忽然觉得那枚冰凉的玉,似乎有了丝暖意。
“老板,再上两坛酒。”
他笑着坐回桌前,“这顿,我请。”
谢孤鸿也坐了下来,指节叩了叩桌面:“我有个问题——萧兄刚才,可是动了退意?”
萧无痕夹起一块酱牛肉,嚼得很慢:“三年前救个人,反被诬为盗。
从那以后……”他顿了顿,“不过今日,倒是值了。”
谢孤鸿端起茶盏,月光在茶面上碎成一片银:“我师父说,侠义二字,不是为了别人的褒贬,是为了自己的心安。”
他看向萧无痕,眼神清亮如洗过的星子,“萧兄,这江湖,或许没你想得那么冷。”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萧无痕望着对面的人,忽然觉得,或许从今夜起,他的江湖路,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