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修亲自掀开绘着《神农尝百草》的棉门帘时,她闻到了对方袖口的沉水香——与母亲书房里的气味相差无几,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碳酸气息。
“沈小姐肯屈尊光临,真是镜州药行的幸事。”
顾明修笑着抬手,藏青色纺绸袖口滑出寸许,露出腕间的翡翠镯子,“当年令堂在时,总说‘医道无界’,如今贤侄女留洋归来,正该印证这句话。”
他身后的陆承砚抱臂而立,青布长衫上还沾着些艾灰,显然是从医院首接赶来。
圆桌上的青瓷碗里煨着冬虫夏草炖蛇肉,热气氤氲中,顾明修拍了拍掌心,伙计抬来两口描金木箱:“知道沈小姐从爱丁堡带回了盘尼西林,老朽也不敢藏私。
这是德国柏林制药厂的磺胺药,对付时疫最是灵验。”
木箱开启的刹那,沈砚冰注意到他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顾叔费心了。”
沈砚冰放下汤勺,指尖划过药盒上的烫金标签。
油墨气味里混着海潮的咸涩,她想起在爱丁堡见过的同类药品,批号应为凸版压印,而眼前的“19280504”却是平版印刷,字母B的右肩缺了一角,像被虫蛀过的痕迹。
“柏林医药展上好像没见过这个批号。”
她将药盒递给陆承砚,注意到他接过时指尖在“德国”二字上停顿半秒。
陆承砚的银簪在灯下晃出冷光,他用簪头挑起木箱底部的防潮棉,露出木板上的盐晶颗粒:“顾叔这药材走的是海路?
木箱底的盐渍还没干透。”
顾明修的筷子夹着蛇肉悬在半空,蛇皮上的菱形花纹与他袖扣的双头蛇图案重叠:“贤侄果然细心,这批药是搭了东北货船来的,说是走陆路怕遭匪劫……”话音未落,雅间木门突然被推开,顾晚棠抱着个锦盒冲进房,月白旗袍下摆沾着星点泥渍。
“爹,我把您说的‘补品’带来了。”
她鬓角的珍珠发夹摇摇欲坠,锦盒打开时,沈砚冰瞥见里面躺着两支玻璃管,液体在煤油灯下泛着幽蓝,与昨夜在镜心堂废墟发现的蓝粉虫豸如出一辙。
陆承砚的银簪“当啷”掉进汤碗,溅起的虫草汤汁在锦盒边缘洇出暗痕。
“晚棠胡闹!”
顾明修猛地合上锦盒,翡翠镯子撞在桌沿发出脆响,“这是给大帅府的贡药,也是你能随便拿的?”
沈砚冰注意到锦盒底部露出一角英文报纸,标题是“满洲国医药振兴计划”,日期栏模糊不清,却能辨出“康德”二字——那是伪满州国的年号。
陆承砚突然起身,袖口带翻了桌上的醋碟:“沈小姐可曾试过用醋煎药?”
他掏出帕子擦拭桌面,沈砚冰看见帕角绣着并蒂莲,与他袖口的暗纹呼应,“西洋的磺胺虽好,却不如醋炒柴胡能引药入肝。”
这话看似随意,却让顾明修的脸色瞬间阴沉。
窗外传来黄包车夫的叫卖声,沈砚冰趁机将药盒塞进旗袍内袋,触到了碎玉镯的银线。
顾明修的笑声重新响起时,她闻到了更浓烈的沉水香,却混着一丝甜腥——那是***膏的味道,与撞车现场野山参里检出的成分相同。
“时候不早了,”陆承砚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改良的辟瘟散,沈小姐带回去试试。”
纸包递来时,沈砚冰注意到他指尖有块淡褐色印记,像是长期接触石碳酸的灼伤。
她刚要开口,顾明修己亲自掀起门帘,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碎玉镯上:“沈小姐可知,玉镯忌腥,西医的药水味,怕是污了这宝贝。”
走出醉仙居时,暮色己浓。
陆承砚的青布长衫消失在街角的烟霭里,沈砚冰打开油纸包,除了熟悉的艾草香,竟混着半片晒干的问荆草——那是虫豸的克星。
她摸出药盒,借路灯细看,发现批号处的油墨竟能被指甲刮落,底下隐约露出“满洲化学株式会社”的字样。
身后的酒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沈砚冰转身,看见顾晚棠站在二楼窗前,腕间的碎玉镯泛着妖异的红光,与她的残片遥遥相对。
顾明修的怒吼声穿透窗纸:“谁让你动那些东西?
寒蝉计划要是有闪失——”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黄浦江的汽笛声撕开暮色,沈砚冰攥紧药盒,碎玉镯与听诊器在袖中碰撞。
她知道,顾明修展示的不仅是假药,更是对双生血计划的试探,而陆承砚故意打翻的醋碟下,藏着的恐怕是比磺胺药更危险的线索——比如锦盒里的幽蓝液体,比如顾明修袖口的***气息,又比如那两句看似随意的“医道无界”与“醋炒柴胡”。
街角的报童挥舞着号外跑过,沈砚冰瞥见标题上的“满洲国医药”字样,突然想起陆承砚银簪上的“明诚”二字——那是陆老爷的字,也是五年前葬身火海的父亲挚友。
碎玉镯突然发烫,她低头,看见腕间的银线竟在药盒上印出了双头蛇的影子,而远处仁安堂的灯火里,有个穿藏青色马褂的身影一闪而过,马褂下摆的忍冬纹,与修女描述的火场身影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