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刚填好的隔离通知书,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随着步伐轻晃,胶管末端还缠着从黄包车上蹭来的艾草叶。
儿科病房门口围了七八个家属,其中一位老太太正往门框上贴“姜太公在此”的红纸条,见沈砚冰过来,慌忙用袖口遮住半张符纸。
“沈大夫,”她拽着沈砚冰的白大褂,银镯子磕在听诊器上,“求你别把虎娃送去隔离病房,陆少爷说用艾灸能治……”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艾烟,沈砚冰推开木门时被呛得皱眉。
陆承砚挽着袖口,正在给靠窗的患儿施灸,青竹艾条在瓷碗里的酒精中蘸过,火苗在他指尖跳动,映得袖口的并蒂莲暗纹忽明忽暗。
“肺俞穴需先开腠理,”他头也不抬,“沈小姐来得正好,看看这孩子的面色。”
病床上的男孩约摸五岁,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
沈砚冰摸出听诊器,胶管贴上男孩后背时,陆承砚手中的艾条突然顿住——她的听诊器胶管上缠着银线,线尾系着半片碎玉,正是昨日在青石板上见过的。
“支气管有湿罗音,必须马上注射血清。”
沈砚冰扯下听诊器,转头吩咐护士准备消毒器具。
陆承砚却伸手按住患儿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寸关尺上,艾条的灰烬落在他青布长衫上,烫出几个细小的洞:“脉细如丝,舌质淡白,明明是阳虚寒凝,若用寒凉血清,只会冰伏病邪。”
“白喉是细菌性传染病,”沈砚冰从搪瓷盘里拿起针管,酒精棉球擦过患儿胳膊时,男孩吓得首往被子里缩,“你闻这艾烟,只会加重支气管痉挛。”
她话音未落,陆承砚己点燃另一根艾条,对准患儿的天突穴:“《伤寒论》言‘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你那西洋针管能诊出肝郁脾虚?”
两人争执间,沈砚冰的手肘撞翻了窗台边的药罐,陈皮与薄荷滚了满地,清苦气息混着艾烟在病房里散开。
陆承砚弯腰捡拾药材时,沈砚冰瞥见他后颈的蝴蝶胎记被汗水洇湿,边缘呈淡紫色,与她后腰的胎记形状分毫不差。
“沈大夫!”
护士突然惊呼,沈砚冰转头,见患儿剧烈咳嗽,嘴角溢出白沫。
她迅速将针管刺入患儿静脉,推注血清的同时,用听诊器贴着患儿后背计数心跳。
陆承砚则抓起桌上的参片塞进患儿口中,指尖蹭过孩子嘴角的白沫,眉头皱得更深。
“去叫张院长!”
沈砚冰扯下被艾烟熏黄的纱布口罩,“准备呼吸机——”话未说完,患儿突然抽搐,陆承砚伸手掐住人中,艾条悬在半空,火苗随着他的指尖微微颤动。
沈砚冰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手腕上,那里缠着根红绳,绳头系着枚铜铃,正是五年前她母亲送给陆家兄妹的平安礼。
走廊里传来皮鞋急响,张院长带着护士冲进病房。
沈砚冰退到窗边,看着陆承砚有条不紊地指挥学徒煎药,突然想起方才撞翻药罐时,他下意识用身体护住了掉落的听诊器。
碎玉镯在袖中轻轻发烫,她摸出镯子,银线勾住了一根陈皮丝,断口处的荧光与陆承砚的铜铃反光交叠,像极了镜心堂废墟上交织的焦木与新草。
“沈小姐。”
陆承砚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手里攥着半块薄荷糖,糖纸边缘印着仁安堂的双头蛇商标,“方才言语冒犯,只是这孩子……”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患儿逐渐平稳的胸口,“镜州的瘟疫不比别处,有些病症,还需中西合璧。”
沈砚冰接过薄荷糖,糖块在掌心渐渐温热。
她望着窗外,陆家的运参马车正从医院铁栅栏外经过,车把式甩着鞭子,惊起一群麻雀。
远处的镜心堂废墟上,不知谁新摆了束白菊,花瓣上沾着的露水,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未落的泪。
护士站的铜铃突然响起,沈砚冰转身时,陆承砚己回到患儿床边,艾条换成了银针,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她摸出笔记本,在“白喉治疗记录”里写下“中西医结合尝试”,笔尖划过纸页,带出一缕薄荷香——那是方才掉在本子上的薄荷叶,叶脉间还粘着陆承砚的艾灰。
走廊尽头的修女抱着病历本经过,沈砚冰听见她用方言嘟囔:“陆家二少爷打小就爱往西医馆跑,如今倒跟沈小姐较上劲了。”
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光影,沈砚冰踩着光影走向护士站,碎玉镯与听诊器碰撞出细碎的响,像极了童年时镜心堂药碾子转动的声音。
而在她身后,陆承砚正用银针挑开患儿的眼皮,借着火光观察瞳孔,袖口的并蒂莲暗纹被汗水浸透,显出底下若隐若现的青色刺青——那是朵半开的堇花,与沈砚冰母亲生前最爱画的图案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