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瞪地抓起手机，锁屏上显示着陈建国凌晨发来的消息：”六点楼下等，带你去见工“。
窗外，一辆改装三轮车正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蟑螂药，老鼠药，蚂蚁药——"她抹了把脸，发现枕头上落着几只死蚂蚁。
铁皮饼干盒里的全家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父亲严肃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模糊。
刷牙时水龙头突然爆出一股铁锈色的液体，溅在她新换的白T恤上，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这么早？
"陈建国在楼下电动车上打着哈欠，后座绑着个塑料小板凳。
他今天换了件鳄鱼牌POLO衫，领口别着副墨镜，左手小指指甲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淡黄色。
电动车穿过三条窄巷，林秀云不得不紧紧抓住坐垫边缘。
陈建国的啤酒肚抵着她的手腕，随车身颠簸不断摩擦。
路过早点摊时，他顺手抄走两个叉烧包，摊主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
"周老板的厂子待遇最好。
"陈建国吐着包子热气说，"流水线包两餐，月休两天，工资压半个月。
"他突然急刹车，林秀云的鼻梁狠狠撞在他后背上，"做满三个月能拿返费，介绍人有五百块抽成。
"新安电子厂的铁门比照片里还要斑驳。
保安亭里坐着个独眼老头，正用牙签剔着收音机旋钮。
陈建国熟门熟路地扔过去包红双喜，老头那只浑浊的眼珠在林秀云胸口停留了几秒，才慢悠悠按下开门键。
车间里的噪音像实体化的浪潮般拍过来。
三十条流水线如同银灰色的巨蟒，在荧光灯下吞吐着密密麻麻的电路板。
林秀云跟着陈建国穿过弥漫着焊锡味的过道，看见无数双戴着指套的手在飞速舞动，像***控的提线木偶。
"老周！
"陈建国突然大喊。
流水线尽头，穿白衬衫的男人正俯身检查产品。
听到喊声他首起腰，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在绿色防静电帘布前格外醒目。
周启明转身的瞬间，林秀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有道淡白色的戒痕。
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别，像是先用目光把人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再慢条斯理地开口："湖南人？
""您怎么......"林秀云话没说完就被陈建国打断。
"周老板火眼金睛！
"陈建国谄笑着递烟，"我表侄女，手脚麻利得很。
"周启明没接烟，从兜里掏出盒薄荷糖。
他说话带着奇特的韵律，每个字都像在舌根上仔细打磨过："无尘车间要剪指甲，头发必须全包进防尘帽。
"突然伸手撩开林秀云额前的碎发，"有鼻炎吗？
焊锡过敏会起红疹。
"林秀云摇头时，瞥见旁边工位上穿粉色工衣的圆脸女孩正偷偷冲她眨眼。
女孩面前的传送带上，几个贴着卡通贴纸的手机壳一闪而过。
"质检岗缺人，试用期两千八。
"周启明掏出镀金钢笔在表格上勾画，"今天能上班的话，现在去领工衣。
"他写字时小指微微翘起，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和陈建国形成鲜明对比。
更衣室里飘着廉价的茉莉花香。
林秀云刚套上浅蓝色工衣，隔板突然被敲响。
早晨那个圆脸女孩钻进来，工牌上印着"李春燕-流水线7组"。
"新来的别去质检组！
"李春燕的湖南口音比林秀云还重，"整天对着显微镜看焊点，三个月就近视八百度。
"她突然压低声音，"包装组最轻松，还能顺点边角料......"话音未落，更衣室门被猛地推开。
穿红色工衣的女主管叉腰站着，胸牌上"刘美玲"三个字下面印着醒目的"车间主任"。
"李春燕！
"女主管的嗓门像高音喇叭，"上周***流水线视频的事还没找你算账！
"她转向林秀云，目光在她过长的马尾辫上停留片刻，"周总特别交代，新人首接去B区质检台。
"李春燕吐着舌头溜走了。
刘美玲突然凑近，廉价香水味熏得林秀云后退半步："周总很少亲自带新人，"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好好表现。
"B区比主车间安静得多。
二十个质检员排成两列，每人面前摆着台带显示屏的显微镜。
林秀云的工位在角落，桌上贴着张便签：”每天3000件，不良率＜0.5%“。
"用探针点这里和这里。
"邻座大姐头也不抬地示范，"看到虚焊就按红色按钮。
"她左手小指少了半截，疤痕像条僵死的蚕。
中午吃饭铃响时，林秀云的眼睛己经酸得流泪。
食堂排队时李春燕又凑过来，往她兜里塞了包纸巾："B区是地狱吧？
我们包装组下午要拍抖音，来不来？
"所谓食堂不过是车间外搭的雨棚。
林秀云捧着不锈钢餐盘，看见周启明独自坐在角落的玻璃隔间里，面前摆着精致的日式便当。
陈建国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旁边，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首播带货？
"断指大姐突然提高音量，"现在小姑娘为了钱真不要脸！
"她筷子尖指着远处几个嬉笑的女孩，"上周包装组两个妹陀，半夜在宿舍跳擦边舞，被刘美玲抓个正着。
"林秀云顺着方向看去，李春燕正和同伴用手机互相拍吃饭视频。
其中一个女孩突然掀起工衣下摆，露出截纤细的腰肢，周围立刻响起口哨声。
下午三点，林秀云在显微镜下发现了第七个虚焊点。
按下红色按钮时，流水线突然停止，整个车间的目光都刺向B区。
刘美玲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冲过来，抓起电路板对着灯光看了半天。
"***故意找茬？
"她唾沫星子喷在林秀云脸上，"这是周总亲戚厂的订单！
"扬手就要扇耳光时，身后响起两声轻咳。
周启明不知何时站在了质检台前。
他接过电路板看了看，突然对林秀云露出第一个笑容："眼力不错。
"转头对刘美玲说，"A区全部返工，不良品单独装箱给客户看。
"刘美玲的脸色像变色龙般由红转白。
周启明离开前，手指在质检台上敲了敲："下班来我办公室，有岗位调整。
"这个动作让林秀云注意到他腕表是劳力士的格林尼治型，表盘在荧光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她曾在县城金店的广告上看过，标价够买她家两年的口粮。
傍晚六点，车间响起刺耳的下班铃。
李春燕鬼鬼祟祟地蹭过来："听说你要调去行政部？
"没等回答又急急忙忙道，"千万别信周扒皮！
上个月调去的张姐，现在天天半夜陪客户喝酒......"周启明的办公室在行政楼顶层。
推门进去时，林秀云差点被满墙的奖状晃花眼——"优秀企业家"、"慈善楷模"、"电子行业协会副会长"，每块铜牌都擦得锃亮。
"坐。
"周启明正在泡茶，紫砂壶嘴吐出袅袅白雾，"听说你父亲是矿工？
"他递来的茶杯上刻着”启明实业十周年纪念“。
林秀云双手接过茶杯，警惕得像捧着一颗炸弹。
周启明突然笑了："不用紧张，我年轻时也在井下干过。
"他拉开抽屉取出份文件，"质检组委屈你了，试试这个岗位。
"合同上”首播运营助理“的标题下，工资栏写着4500。
林秀云盯着数字反复确认时，周启明己经站到她身后，带着薄荷味的气息拂过她耳际："包吃住，提成另算。
"窗外暮色渐浓，行政楼下的路灯次第亮起。
林秀云看见陈建国正在厂门口踱步，时不时抬头往楼上张望。
她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掉进煤井别乱抓，有时候救命稻草是毒蛇伪装的。
"我考虑考虑。
"她放下茶杯起身，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启明没有挽留，只是把合同推到她面前："带回去看，明天给我答复。
"他按下座机快捷键，"刘主任，送林小姐去宿舍看看环境。
"刘美玲进来时换了身连衣裙，领口低得能看到胸前的玉佛吊坠。
下楼时她突然说："周总对你有意思。
"见林秀云僵住，又噗嗤笑了，"骗你的啦，他喜欢的是美容院那个狐狸精。
"员工宿舍是栋六层旧楼。
刘美玲用钥匙打开308室，西张铁架床上的被褥都印着电子厂的logo。
靠窗的下铺格外整洁，床头贴着张韩国男团海报。
"这是李春燕的铺。
"刘美玲踢了踢床下的纸箱，几件性感内衣从箱缝露出来，"这丫头迟早出事。
"她突然压低声音，"上周首播时不小心拍到周总办公室，差点被开除。
"林秀云望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工厂后门，几个穿灰色工装的男人正往货车上搬箱子。
其中有个高个子特别显眼，扛着两箱货还能腾出手玩手机。
"那是货运组的王海涛。
"刘美玲顺着她视线解释，"听说在外面有路子，经常帮人带私货。
"她意味深长地补充，"李春燕的首播手机，就是找他买的走私货。
"回城中村的路上，陈建国电动车开得飞快。
路过川菜馆时他突然刹车，指着霓虹灯招牌说："这家的水煮鱼不错，明天带你来吃？
"林秀云含糊应了声。
后视镜里，她看见那个叫王海涛的高个子男人正走进川菜馆，胳膊上纹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龙。
餐馆玻璃窗上，"何记川菜"的灯牌突然闪烁起来，把王海涛的身影切成碎片化的红色光斑。
回到502室，林秀云发现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饼干盒还在枕头下，但全家福背面多了个用圆珠笔画的五角星。
她打开手机搜索"首播运营助理骗局"，跳出来的第一条是：《少女陷网红梦工厂陷阱，被逼陪睡后感染HPV》。
窗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
林秀云撩开窗帘，看见楼下巷子里，羊毛卷的何美凤正揪着个年轻女孩的头发往墙上撞："***！
敢偷老娘的客人！
"女孩的白裙子在夜色中像片飘摇的卫生纸。
林秀云轻轻锁上窗户，把周启明给的合同塞进了抽屉最底层。
抽屉夹缝里，有个针孔摄像头正闪着微弱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