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抱着焦尾琴踏入院门时,正见三弟子任瑶琚倚在梅树下拨阮,指尖流淌出的《阳关三叠》带着三分狎昵,惊飞了枝上栖鸟。
“新来的小师弟?”
任瑶琚斜睨她,丹蔻在阮弦上划出刺耳声响,“听说你免试入门,可是得了阁主青睐?”
她腕间银铃作响,袖口绣着的雪梅纹比旁人多了片枯叶 —— 这是听雪阁外门弟子的标志。
林砚之垂眸行礼:“在下初来乍到,还望师姐指教。”
她嗅到任瑶琚身上的沉水香,与三年前血洗山庄的杀手身上的气味相似,指尖不自觉按上焦尾琴的断纹。
“指教?”
任瑶琚忽然凑近,指尖几乎要戳到她眉心,“先过了‘辨弦’关再说。”
话音未落,院中十二架古琴同时作响,宫商角徵羽交杂,竟全是《清霄引》的变调。
这是听雪阁外门弟子的入门考校 “万弦乱心”。
林砚之闭目凝神,任由琴音如潮水涌来。
焦尾琴的冰丝弦在袖中轻颤,竟与其中一架断了商弦的绿绮琴共鸣。
她忽然睁眼,指向西北角的青瓦亭:“第三根弦,用的是塞北狼筋,比寻常丝弦多三声共振。”
任瑶琚脸色微变,袖口银针却己暗藏:“好个辨弦术,可惜 ——”“任瑶琚!”
萧云霆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他手中捧着本《听雪琴谱》,衣摆还沾着雪粒,“阁主要你即刻去寒梅别院,清点送往苏府的贺礼。”
任瑶琚狠狠瞪了林砚之一眼,甩袖离去。
萧云霆这才转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砚之师弟对琴材倒是熟悉,可曾学过制琴?”
林砚之想起父亲在落梅山庄的琴室,那些码放整齐的桐木、漆料,还有母亲亲手调制的断纹漆。
她低头道:“小时候跟着杂役学过些皮毛。”
萧云霆忽然将《听雪琴谱》塞给她:“明日随我去苏府,替阁主送贺礼。
苏明轩六十大寿,江湖各派都会派人,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腰间断雪佩上,“小心别碰坏了琴谱。”
是夜,林砚之在厢房研读《听雪琴谱》,发现内页多处用朱砂批注,竟与《九霄琴谱》残卷上的笔法相似。
她摸着焦尾琴的断纹,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低微的琴音,竟是《落梅调》的变种 —— 这是当年落梅山庄的暗号。
她吹熄烛火,循声来到后园假山上。
月光下,一名蒙面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抚琴,琴弦用的竟是冰丝:“断雪佩,焦尾琴,你是落梅山庄的人。”
林砚之认出那是白日里见过的扫地仆妇,袖中残卷突然发烫:“你是谁?”
女子摘下面巾,左脸有三道爪痕,正是落梅山庄的老仆陈妈:“小姐,老奴等了你三年。
当年老爷将真正的《九霄琴谱》刻在寒潭底,又让沈公子假意投靠听雪阁,就是为了……”话未说完,假山后突然传来弓弦轻响。
陈妈猛地推开林砚之,一支淬毒弩箭擦着她鬓角而过,钉入树干时发出滋滋声响。
林砚之抱住陈妈,发现她后背己被弩箭贯穿,鲜血染红了衣襟上的落梅纹。
“小姐…… 去苏府……” 陈妈塞给她一枚刻着雪梅纹的玉扳指,断气前眼中闪过不甘,“他们要在琴会上……”脚步声逼近。
林砚之将陈妈藏入假山洞穴,自己则跃入池中,任由冰水浸透衣袍。
当任瑶琚带着人赶来时,只见池中涟漪未歇,却不见人影。
“看来是条漏网之鱼。”
任瑶琚盯着池中的焦尾琴浮木,忽然冷笑,“不过没关系,苏大人的琴会,可是专门为落梅山庄的余孽准备的。”
次日辰初,林砚之跟着萧云霆踏入苏府大门。
朱漆门楣上悬着 “琴心剑胆” 的金匾,两侧廊柱缠着冰棱,与听雪阁的布置如出一辙。
她注意到门房收下贺礼时,特意检查了《听雪琴谱》的装订线 —— 那里藏着沈砚冰临终前塞给她的密信。
“见过苏大人。”
萧云霆在正厅行礼。
主位上的苏明轩年逾花甲,却面色红润如少年,腰间挂着的玉佩正是当年血洗山庄的杀手信物。
他扫过林砚之,目光在焦尾琴上停留:“听闻听雪阁收了个奇才,可是这位小友?”
林砚之刚要答话,侧门忽然传来通报:“九皋琴舍裴先生到!”
裴九娘戴着斗笠踏入,袖中焦尾琴与林砚之的琴遥相共鸣。
苏明轩眼中闪过惊讶:“裴先生肯屈尊前来,寒舍蓬荜生辉。”
他抬手示意,“听闻先生善弹《九霄琴谱》,不知能否让老夫一饱耳福?”
裴九娘却看向林砚之:“老身今日带了个小徒弟,不如让他代劳?”
众人皆惊。
林砚之明白这是裴九娘在试探,指尖抚过焦尾琴,弹的却是《平沙落雁》。
琴音初起如沙鸥掠水,继而似鸿雁振翅,最后竟化作千军万马奔腾,厅中瓷器纷纷震颤,唯独苏明轩面前的茶盏稳如泰山。
“好个《平沙落雁》,却藏着《十面埋伏》的杀心。”
苏明轩鼓掌,眼中却无笑意,“小友琴技高超,不知可曾见过《九霄琴谱》?”
林砚之垂眸:“在下愚钝,只听过传说。”
苏明轩忽然取出十二枚玉扳指,每枚上都刻着不同的琴纹:“老夫搜集了十二残卷,可惜始终凑不齐。”
他目光灼灼,“听闻落梅山庄的《九霄琴谱》能让人回溯记忆,不知是真是假?”
裴九娘忽然咳嗽一声,袖中掉出半片梅瓣。
林砚之认出那是落梅山庄的 “醒神梅”,连忙起身:“苏大人,在下突然腹痛,想借贵府茅房一用。”
她跟着仆妇穿过回廊,却被引入一间暗室。
墙上挂着幅《寒江独钓图》,江心孤舟上的老者,手中鱼竿正是焦尾琴的断纹样式。
当她触碰画轴时,暗门突然打开,里面堆满了落梅山庄的残琴,还有…… 父亲的半块玉佩。
“林挽月,你果然来了。”
苏明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中握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的正是寒潭底的凤凰图,“当年沈砚冰替你父亲送你出逃,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断雪佩的纹路,早在你踏入听雪阁时,就暴露了身份。”
林砚之握紧焦尾琴,冰丝弦在掌心割出血痕。
她忽然明白,沈砚冰为何将残卷交给她,为何苏明轩要办这场琴会 —— 他们是要借《九霄琴谱》的琴心术,打开国库密道,而她,就是那把关键的钥匙。
“你以为杀了陈妈,就能断了我的线索?”
苏明轩逼近,眼中闪过贪婪,“老夫等了三年,就等你带着焦尾琴来找琴谱。
现在,把琴心术的口诀交出来,否则 ——”他抬手击掌,暗室顶突然落下渔网,网中浸过麻药,专门克制琴师的内息。
林砚之退后半步,踩到父亲的残佩,忽然想起母亲说的 “凤凰泣血”。
她咬破舌尖,将血滴在焦尾琴的断纹上,冰丝弦突然爆发出强光,竟将渔网震碎。
“原来琴心术需要血脉催动。”
苏明轩眼中闪过狂喜,“杀了沈砚冰那叛徒,果然是对的。
现在你父亲死了,沈砚冰死了,落梅山庄就剩你一个 ——”“还有我。”
萧云霆的声音从暗门外传来,他手中握着染血的剑,正是听雪阁的 “寒梅剑”,“苏明轩,你勾结外敌,私藏禁物,我听雪阁今日便要清理门户。”
林砚之怔住。
萧云霆的剑上,染着的是任瑶琚的血,而他看向她的眼神,竟与沈砚冰临终时相似。
暗室外传来喊杀声,显然听雪阁的人己控制了苏府。
“萧云霆,你竟敢背叛老夫!”
苏明轩怒吼,却被萧云霆一剑封喉。
他倒地前,手中折扇落在林砚之脚边,露出背面的字迹:“十二月十五,子时,玄武门。”
萧云霆擦去剑上血迹,忽然对她行了个落梅山庄的弟子礼:“小师叔,我师父沈砚冰临终前,让我护你周全。”
林砚之终于明白,为何萧云霆的琴音里藏着松风涧水,为何他总盯着她的断雪佩。
原来他是沈砚冰的弟子,是落梅山庄的暗线。
她望着暗室里父亲的残佩,忽然问:“我父亲当年,为何要将断雪佩交给沈砚冰?”
萧云霆沉默片刻:“因为沈师叔本就是听雪阁的叛徒,当年他冒死传出消息,却没想到苏明轩提前动手……” 他忽然取出封信,“这是沈师叔留给你的,他说,琴谱的真正秘密,藏在焦尾琴的第七根弦里。”
雪从暗室的小窗飘入,落在焦尾琴上。
林砚之颤抖着抽出第七根冰丝弦,发现里面缠着卷细如发丝的绢帛,上面是父亲的字迹:“阿月,当你看见这行字时,爹己去了。
听雪阁有我们的人,寒潭底的琴谱,要等凤凰泣血时才能开启……”暗室外的喊杀声渐歇。
林砚之将绢帛收入袖中,望着萧云霆:“接下来怎么办?”
萧云霆望向暗室墙上的《寒江独钓图》:“苏明轩虽死,可他的党羽还在。
‘九霄琴会’照常举行,我们要在琴会上,让真正的《九霄琴谱》重现,同时 ——” 他顿了顿,“揭露当年灭门的真相。”
雪愈下愈大,苏府的红梅在风雪中摇曳。
林砚之摸着焦尾琴的断纹,想起陈妈临死前的话。
她忽然明白,沈砚冰和父亲的计划,从来不是让她复仇,而是让《九霄琴谱》的琴心术,成为照破阴谋的光。
三日后,“九霄琴会” 在玄武门如期举行。
林砚之换上听雪阁内门弟子的服饰,焦尾琴的冰丝弦在袖中发烫。
当她踏入会场时,看见裴九娘坐在首座,面前摆着从寒潭底拓印的琴谱,而萧云霆,正站在二楼栏杆旁,向她微微颔首。
琴会开始,各大门派的琴师纷纷献艺。
当轮到林砚之时,她走上台,指尖落在焦尾琴上,弹的却是《九霄琴谱》的开篇《凤凰来仪》。
琴音如朝阳初升,金粉从琴弦中飞出,在会场中央凝聚成凤凰展翅的虚影,尾羽所及之处,苏明轩党羽身上的雪梅纹纷纷灼痛。
“这是…… 琴心术的‘显魂篇’!”
有人惊呼。
林砚之望着台下震惊的众人,忽然开口:“三年前的雪夜,落梅山庄被灭门,《九霄琴谱》被焚,可真正的琴谱,从来不在纸上 ——” 她指向自己眉心,“而在每个琴师的心里。”
琴音一转,化作《落梅调》的变奏,会场中竟浮现出当年灭门的场景:沈砚冰护着她逃向密道,父亲转身迎敌,母亲将残卷塞进她怀中…… 当画面转到苏明轩带着杀手闯入时,台下苏派的人纷纷变色。
“苏明轩勾结外敌,血洗落梅山庄,只为夺得琴谱打开国库!”
萧云霆趁机甩出证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要包庇凶手吗?”
会场哗然。
林砚之望着人群中落泪的百姓,忽然明白,这才是琴心术的真正力量 —— 让真相不再被风雪掩埋,让每个被琴声打动的人,都能成为正义的琴弦。
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玄武门的匾额上。
林砚之摸着焦尾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琴音,是裴九娘在弹《梅花三弄》。
这一次,琴音里没有杀意,只有雪融梅开的希望。
她知道,属于《九霄琴谱》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而她,作为落梅山庄的少主,作为听雪阁的弟子林砚之,终将让那曲被焚的琴音,在九霄之上,奏响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