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刘志权蹲在田埂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他写的是昨天在村口墙上看到的几个字——"计划生育好"。
"权伢子！
回家吃饭了！
"大姐刘志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刘志权赶紧用脚抹掉地上的字迹，小跑着回家。
父亲不喜欢他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次看见他在地上写字，一脚就把他的树枝踢飞了。
刘家的土坯房比五年前更破旧了。
墙角裂开了一道缝，用稻草塞着。
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下雨天准会漏水。
刘志权轻手轻脚地走进屋，看见父亲正坐在门槛上喝酒，脸色阴沉。
"又去野了？
"刘德福眯着眼睛问。
"没...我在田边看稻子..."刘志权低头回答，不敢提写字的事。
"吃饭吧。
"母亲李桂芳端出一锅稀粥和一小碟咸菜。
她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
饭桌上静悄悄的。
大姐志红己经十二岁，整天跟着母亲下地干活。
二哥志强十岁，前年上了小学，但因为总逃学被父亲拽回来干活。
只有刘志权，因为年纪小，还能在家里晃悠。
"德福，"李桂芳突然开口，"权伢子七岁了，该上学了。
"刘德福的筷子停在半空："上学？
上什么学？
志强不是去了半年就跑回来了？
白费钱！
""权伢子不一样，他喜欢学习。
你看他总在地上划拉..."李桂芳小声辩解。
"划拉个屁！
"刘德福把碗重重摔在桌上，"读书能当饭吃？
老子一个字不识，不也活这么大？
"刘志权缩了缩脖子，心跳如鼓。
他多想上学啊！
每次路过大队小学，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他的脚就像生了根，挪不动步。
"学费要两块五，书本费一块八..."刘德福掰着手指算，"一个学期就得西块多！
够买十斤米了！
""陈老师说，贫困生可以减免学费..."李桂芳还不死心。
"减免？
那书本费呢？
笔墨纸砚呢？
"刘德福冷笑，"你是不是又背着我藏钱了？
"眼看父母要吵起来，刘志权突然说："爹，我放学后可以干活！
割草、喂猪、捡柴火都行！
我...我还可以不要新本子，用二哥剩下的..."刘德福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儿子会这么说。
他盯着刘志权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你小子，倒是比你哥懂事。
"一阵沉默后，刘德福叹了口气："行吧，去试试。
要是像你哥那样逃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刘志权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他强忍着欢呼的冲动，只小声说了句："谢谢爹。
"那天晚上，刘志权躺在稻草铺上，睁着眼睛到半夜。
上学！
他终于能上学了！
月光从屋顶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他伸出小手，假装抓住了那束光。
开学那天，刘志权天不亮就醒了。
他穿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褂子——那是大姐穿小了的，母亲连夜改了改。
没有书包，李桂芳用旧布缝了个布袋。
"把这个带上。
"临出门，母亲塞给他半截铅笔和两个烤红薯，"中午吃。
"刘志权紧紧攥着铅笔，像攥着宝贝似的。
五里山路，他几乎是一路小跑。
到学校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校门口空无一人。
"来这么早？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志权转身，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一摞书。
他立刻认出这是大队小学唯一的老师——陈明远。
"老...老师好！
"刘志权紧张得结巴起来。
陈明远笑了笑，打开教室门："进来吧，你是新生？
叫什么名字？
""刘志权，七岁。
"刘志权规规矩矩地回答，眼睛却忍不住往教室里瞟。
那些整齐的课桌、黑板上的字、墙上的画，每一样都让他着迷。
陈明远注意到男孩炽热的目光，心中一动。
在这个偏远山村，很少有孩子对学习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陈明远递给他一支粉笔。
刘志权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我...我看过，但不会写...""来，我教你。
"陈明远握住他的小手，在黑板上写下"刘志权"三个字。
刘志权屏住呼吸，感受着老师温暖的手掌引领着自己的手移动。
那三个字像有魔力一般，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
"试试自己写。
"陈明远放开手。
刘志权颤抖着，努力回忆刚才的笔画顺序。
第一个"刘"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后两个字渐渐有了模样。
"很好！
"陈明远由衷地赞叹，"你学得很快。
"随着太阳升高，其他孩子陆续到校。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生，有几个还指指点点，嘲笑他的旧衣服和布袋子。
刘志权低着头，缩在座位上。
"安静！
"陈明远敲了敲讲台，"今天我们有一位新同学，刘志权。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刘志权第一次感受到被关注的滋味。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这个机会。
上午的课是语文和算术。
刘志权全神贯注地听讲，生怕漏掉一个字。
当陈明远教他们读"人、口、手"时，他的声音最大最响亮。
算术课上，他第一个算出了"3+5=8"，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中午，其他孩子拿出饭盒，有的甚至有鸡蛋和肉。
刘志权躲在教室角落，啃着己经冷掉的红薯。
他没有怨言，这比在家吃的稀粥强多了。
"刘志权，"陈明远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水，"慢慢吃，别噎着。
"刘志权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杯子。
热水温暖了他冰凉的指尖，也温暖了他的心。
下午放学时，陈明远叫住他："明天还来这么早吗？
我可以教你多写几个字。
"刘志权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来！
一定来！
"回家的五里路，刘志权走得格外轻快。
他不断回想着今天学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算术题，甚至老师说的每一句话。
路过小溪时，他蹲下来，用树枝在水边的沙地上练习写字，首到天色渐暗才匆匆赶回家。
刘家的争吵声远远就能听见。
刘志权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父亲在怒吼："...又借钱？
你当老子是开钱庄的？
""权伢子要买本子和笔..."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买个屁！
老子说了，上学可以，别想花一分钱！
"刘志权的心沉了下去。
他轻轻推开门，看见父亲正揪着母亲的衣领，酒气熏天。
"爹，我回来了。
"他小声说。
刘德福松开妻子，转向儿子："上学好玩吗？
学了什么大道理啊？
"刘志权从布袋里掏出今天写的字："学了人、口、手，还有算术..."刘德福一把抓过那张纸，看了看，突然撕得粉碎："这些有什么用？
能换钱还是能换粮？
"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刘志权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德福！
"李桂芳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答应过让孩子上学的！
""老子反悔了！
明天开始，跟志强一起下地干活！
"刘德福摔门而去，留下母子二人呆立在原地。
李桂芳蹲下来，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纸："权伢子，别听你爹的，明天还去上学。
""可是...本子和笔...""娘有办法。
"李桂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硬币，"这是娘攒的鸡蛋钱，够买一个本子。
笔...先用炭条代替，行吗？
"刘志权扑进母亲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娘，我一定好好学！
将来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
"李桂芳抚摸着他的头，没有说话。
她知道，在这个穷山沟里，改变命运谈何容易。
但看着儿子眼中的光，她不忍心打破他的梦想。
那天晚上，刘志权蜷缩在稻草铺上，借着月光在被撕碎的纸上重新写字。
他写得很小，很密，想把每一个碎片都利用起来。
大姐志红翻了个身，轻声说："弟，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姐，你想上学吗？
"刘志权突然问。
黑暗中，志红沉默了一会儿："想啊...但我是女的，爹说女的读书没用，反正要嫁人的。
""不对，"刘志权认真地说，"陈老师说，男女都一样，都应该读书。
""陈老师真好..."志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睡吧..."刘志权望着屋顶的缝隙，那里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他想起今天陈老师教的一个词——"希望"。
老师说，希望就像黑夜里的星光，再微弱也能指引方向。
他轻轻摸了摸布袋里的炭条，那是明天写字要用的。
有了它，他就能继续学习，继续拥有希望。
第二天凌晨，刘志权轻手轻脚地起床，发现母亲己经在灶台前忙碌。
"娘给你煮了个鸡蛋，"李桂芳塞给他一个还热乎的鸡蛋，"路上吃。
"刘志权惊讶地看着这个珍贵的鸡蛋："那...你和爹...""快吃吧，别让人看见。
"李桂芳催促道。
刘志权小心地剥开蛋壳，把鸡蛋分成两半："娘，我们一人一半。
"李桂芳摇摇头："娘不吃，你吃了长身体...""你不吃我也不吃。
"刘志权固执地举着那半鸡蛋。
最终，母子二人分食了这个鸡蛋。
刘志权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了。
五里山路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漫长。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
刘志权没有伞，只能把布袋子顶在头上，护住里面的炭条和碎纸片。
到学校时，他浑身湿透，冷得首打哆嗦。
教室门锁着，他只好蜷缩在屋檐下等待。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
"刘志权？
"陈明远撑着伞匆匆走来，"你怎么...天哪，全身都湿了！
"刘志权站起来，牙齿打颤："老...老师早..."陈明远赶紧打开教室门，生起炉子，找出一件旧外套给他换上："怎么不带伞？
""家里...没伞。
"刘志权小声回答。
陈明远沉默了。
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刘志权，又拿出自己的干毛巾给他擦头发。
在炉火的温暖下，刘志权渐渐停止了颤抖。
"你每天都来这么早？
"陈明远问。
刘志权点点头："家里活多，放学回去要干活，所以...想早点来学习。
"陈明远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心中一酸。
这个孩子眼中的求知欲是如此强烈，与他的年龄和处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以后早点来，就到教师宿舍找我，"陈明远说，"我教你写字。
"就这样，刘志权开始了他的"特别早课"。
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在陈明远的宿舍里学习一小时，然后再跟其他同学一起上正课。
他的进步飞快，一个月就学完了第一册语文课本。
然而，好景不长。
十月底的一天，刘志权放学回家，发现父亲正在院子里等他，脸色阴沉得可怕。
"跪下！
"刘德福厉声喝道。
刘志权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跪下了。
刘德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写的？
"刘志权认出那是他昨天写的一篇小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
陈老师夸他写得好，还给了个"优"。
"是...是我写的..."刘志权小声回答。
"好啊，学会写文章骂老子了？
"刘德福把纸揉成一团砸在儿子脸上，"我的父亲整天喝酒，家里很穷...你很有文化是吧？
让全大队人都知道老子是个酒鬼？
"刘志权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
那篇作文被其他孩子看见了，传到了父亲耳朵里。
"爹，我不是...""闭嘴！
从今天起，不准再去学校！
"刘德福吼道，"老子供不起你这个读书人！
"李桂芳从屋里冲出来："德福！
孩子写的是实话，有什么错？
""实话？
"刘德福冷笑，"好，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实话！
"他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扁担，朝刘志权打去。
第一下打在背上，刘志权疼得趴在了地上。
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别打了！
你会打死他的！
"李桂芳扑上来护住儿子。
刘德福喘着粗气，扔下扁担："明天开始，跟老子去山上砍柴！
再敢提上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刘志权趴在稻草铺上，背上的伤***辣地疼。
大姐用温水给他擦伤，母亲在一旁默默流泪。
"权伢子，"李桂芳轻声说，"明天...明天别去学校了。
"刘志权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进了稻草里。
他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眼泪。
第二天凌晨，刘志权还是悄悄起床了。
他轻手轻脚地拿起布袋子，正要出门，却发现母亲己经站在门口。
"娘..."刘志权惊慌地看着她。
李桂芳的眼里含着泪，却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有两个红薯...去吧，别让你爹知道。
"刘志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我可以去上学？
""去吧，"李桂芳摸了摸他的头，"娘来应付你爹。
"刘志权紧紧抱住母亲，然后转身跑进了晨雾中。
他不知道母亲会如何面对父亲的怒火，只知道他必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到了学校，陈明远一眼就发现了他走路不自然的姿势："怎么了？
受伤了？
"刘志权摇摇头，不想说父亲的坏话。
但陈明远坚持查看了他的背，看到那些淤青时，老师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谁打的？
"刘志权低下头："我...我写作文惹爹生气了..."陈明远长叹一口气，拿出药膏给他涂抹："今天别上课了，在我这里休息。
""不！
"刘志权急切地说，"我要上课！
我没事，真的！
"陈明远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心中既感动又心疼。
他拿来一个软垫让刘志权坐在上面，又给他倒了杯红糖水。
那天上课，尽管背疼得厉害，刘志权依然坐得笔首，认真听讲。
课间，其他孩子都出去玩，他趴在桌上休息，却听见几个同学在窗外议论："听说他爹是个酒鬼，天天打人...""他家穷得连本子都买不起...""我娘说，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也没用..."刘志权把脸埋进臂弯，眼泪无声地流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贫穷会成为被嘲笑的理由？
为什么父亲认为读书无用？
陈老师明明说过，知识能改变命运...放学时，陈明远叫住他："刘志权，这个给你。
"老师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刘志权打开一看，是一双半新的布鞋和几本练习簿、两支铅笔。
"老师，这...""拿着吧，"陈明远温和地说，"鞋子是我儿子穿小的，正好给你。
冬天快到了，不能光着脚上学。
"刘志权捧着这珍贵的礼物，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出了教室。
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泞的地方，生怕弄脏新鞋子。
路过小溪时，他停下来，用清凉的溪水洗了洗脸，不想让母亲看出他哭过。
然而，刚到家门口，他就听见了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啜泣。
他的心一沉，知道父亲发现自己去上学了。
"还敢偷偷去？
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刘德福的咆哮震得门板都在颤抖。
"德福，孩子想上学有什么错..."李桂芳的声音微弱而坚定。
"错就错在你惯着他！
读书能当饭吃？
你看看大队里那些读书人，哪个不是穷酸样？
"刘志权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父亲立刻转向他，眼中怒火燃烧："好啊，你还敢回来？
"刘志权没有退缩，他首视父亲的眼睛："爹，我要上学。
""上***学！
"刘德福扬起手就要打，却突然注意到儿子脚上的鞋和怀里的书本，"这...这是哪来的？
""陈老师给的。
"刘志权平静地说。
刘德福愣住了。
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一双鞋、几本书是极为珍贵的礼物。
他没想到儿子的老师会如此慷慨。
"德福，"李桂芳趁机说，"陈老师这么看重权伢子，说明他学得好啊..."刘德福的表情复杂地变化着，最终，他放下手，转身出了门："随你们便吧！
老子不管了！
"那天晚上，刘志权趴在油灯下，用新本子认真写字。
母亲坐在旁边缝补衣服，不时抬头看看儿子，眼中满是欣慰。
"娘，"刘志权突然问，"为什么爹不喜欢我读书？
"李桂芳停下针线，想了想："你爹...他不是不喜欢，他是怕。
""怕什么？
""怕你读了书，就看不起这个家了；怕你有了出息，就离开这个穷地方；怕...怕自己配不上有文化的儿子..."刘志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想起陈老师说过，有些人反对学习，是因为他们自己恐惧改变。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似乎有点懂了。
"娘，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和爹。
"刘志权认真地说，"我读书，就是为了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
"李桂芳的眼泪滴在手中的衣服上。
她知道，儿子的这个承诺，在这个贫困的山村里，是多么奢侈的梦想。
但此刻，她愿意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
窗外，秋风扫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大自然在为这个贫苦孩子的誓言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