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衡之拉低帽檐,混在早市人群中穿行。
鞋垫下的胶卷像块烙铁,每走一步都在提醒他昨晚的险境。
贝当路17号是栋灰白相间的洋楼,门牌旁挂着"沈鸢医师"的铜牌。
许衡之在街对面观察了半小时,确认无异常后才穿过马路。
门铃响过三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打开门。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齐耳短发,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看病请下午来。
"女子说着就要关门。
许衡之压低声音:"程岩让我来的。
"女子的手指瞬间绷紧,指节发白。
她扫视街道两侧,侧身让出通道:"进来。
"诊疗室弥漫着酒精和乙醚的气味。
女子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转身时手里己多了把柯尔特自动手枪。
"名字。
""许衡之。
"枪口纹丝不动:"程岩昨晚穿什么颜色的袜子?
"许衡之怔住。
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让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见过程岩。
记忆闪回雨夜码头,程岩跌倒时裤脚掀起的那抹暗红。
"深红色,左脚后跟有个破洞。
"枪管缓缓垂下。
女子从抽屉取出怀表放在桌上,正是许衡之遗失在领事馆的那块。
"怎么在你这?
""救你的人是我妹妹。
"女子拧开怀表后盖,露出微型胶卷槽,"东西呢?
"许衡之从鞋垫取出胶卷。
女子接过时指尖微颤,转身调配显影液的动作却异常精准。
暗红色液体在瓷盘中荡漾,她忽然开口:"我叫沈鸢,法租界地下党联络员。
程岩是我表哥,也是我入党介绍人。
"显影液泛起涟漪。
许衡之注视着逐渐浮现的影像——那是标注着日文的地形图,华北某处山谷被红笔画了个醒目的圆圈。
"日军在宛平的秘密军火库。
"沈鸢的呼吸变得急促,"三天后会有批毒气弹运到。
"她突然抬头,"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他和程岩是燕京大学同窗。
"许衡之握紧拳头。
父亲从未提及这段关系,更没说过自己与共产党有联系。
他正想追问,窗外突然传来汽车急刹声。
沈鸢闪电般熄灭灯光。
两人贴墙而立,透过百叶窗缝隙看见三个穿西装的男子正在街对面搜查垃圾桶。
"特务处的。
"沈鸢的嘴唇几乎没动,"领事馆事件后全城***。
"她突然拽住许衡之手腕,"地下室。
"储藏室地板下藏着个狭小空间。
沈鸢掀开暗门时,许衡之闻到一股霉味混着火药味。
地下室里堆满药品箱,最里侧是台发报机。
"显影需要六分钟。
"沈鸢塞给他一把毛瑟手枪,"会用吗?
"许衡之摇头。
父亲虽收藏古董枪械,但从不允许他触碰。
楼上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沈鸢脸色骤变。
"从后巷走。
"她撕下显影中的胶片塞给许衡之,"交给霞飞路当铺的老周,说秋风起时蟹脚痒。
"沉重的脚步声己在头顶响起。
沈鸢推开通往小巷的铁门,突然将许衡之拉近:"无论看到什么,别回头。
"她嘴唇的温度残留在许衡之耳垂,"活着把情报送出去。
"许衡之冲进晨雾弥漫的小巷,身后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接着是两声枪响。
他强迫自己继续奔跑,拐过三个街角后躲进一家茶馆。
茶汤泛起涟漪。
许衡之盯着杯中倒影,沈鸢最后那句话里的决绝让他心惊。
邻桌两个商人正在议论清晨的枪声。
"听说是个女共党...""当场击毙..."瓷杯在许衡之手中裂开,滚烫的茶水浸透衣袖。
他机械地付钱离开,脑海中不断闪回沈鸢眉梢的疤痕和递枪时冰凉的指尖。
霞飞路当铺挂着"周记"的褪色招牌。
柜台后的老者戴着圆框眼镜,正在擦拭一枚玉扳指。
"当什么?
""秋风起时蟹脚痒。
"老者的动作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扫过许衡之血迹斑斑的袖口:"后堂说话。
"后堂供奉着关公像,香炉里三炷香青烟袅袅。
老者突然用枪抵住许衡之后腰:"谁派你来的?
""沈鸢。
""她左眉疤痕怎么来的?
""不知道。
"许衡之感到枪口往前顶了顶,"但她给我枪时说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回头。
"老者突然收枪,掀开供桌下的暗格:"进来。
"暗室西壁贴满地图,中央沙盘呈现华北地形。
许衡之递出胶片,老者对着灯光查看后脸色大变。
"比预计的提前了。
"他拨动沙盘上的小旗,"日军要在卢沟桥制造事端。
"许衡之突然认出老者是父亲旧友周默存,著名古董商,曾送过他一套《金石录》拓本。
"周叔,我父亲他...""你父亲是清白的。
"周默存打断他,"那两笔汇款是我借他账户走的。
"他递给许衡之一杯威士忌,"现在,告诉我领事馆里看到了什么。
"酒液灼烧着喉咙,许衡之描述着紫檀木匣和神秘***。
周默存听到"翡翠戒指"时瞳孔骤缩。
"张世群是日本人培养的深雪。
"他在沙盘上画出奇怪符号,"这个标记见过吗?
"许衡之摇头,却想起货箱缝隙的金属反光。
周默存突然扯开他衣领查看锁骨:"果然...""什么?
""领事馆的刑具会留下雪花状烙印。
"周默存指着许衡之锁骨上几乎不可见的红痕,"他们标记了你。
"窗外传来哨声。
周默存迅速熄灭油灯,从暗格取出一叠法币和一把钥匙:"赌场三楼保险箱,密码你生日。
里面有新身份证明和船票。
""我不走。
""由不得你。
"周默存冷笑,"知道为什么选你送情报?
因为所有知情者里,只有你不是党员。
"他推开后窗,"明晚六点,十六铺码头。
"许衡之翻出窗外时,听见周默存最后的话:"你父亲书房《东京梦华录》第三十六页。
"暮色中的赌场霓虹闪烁。
许衡之在盥洗室更换了周默存准备的西装,镜中人瞬间变成了富家公子。
三楼保险箱里除了证件,还有把勃朗宁手枪和父亲那枚象牙印章。
赌场大厅轮盘飞转。
许衡之在二十一点牌桌前坐下,发现对面竟是张世群的副官赵西。
对方显然没认出他,正搂着个***大笑。
"买定离手!
"荷官推出牌堆。
许衡之押上全部筹码,三局后面前堆起小山般的钞票。
当赵西开始注意他时,他故意打翻酒杯,趁乱离开。
法租界公寓的门锁有被撬痕迹。
许衡之握枪潜入,发现屋内虽保持原样,但父亲书桌上的镇纸移动了三厘米——《东京梦华录》不见了。
月光透窗而入。
许衡之在书柜暗格找到本日记,父亲工整的字迹记录着1934年秋的一次考古之行:"程岩示余辽墓出土铜匣,其铭文与《金石录》所载兵符同,恐非吉兆..."窗外树影突然晃动。
许衡之扑灭台灯的瞬间,玻璃爆裂,子弹嵌入他刚才所坐的椅背。
他滚到墙角还击,听见重物坠地的闷响。
楼下手电光乱晃。
许衡之从消防梯逃至屋顶,在连绵的屋脊间奔跑,首到跳进一家旅馆开着的天窗。
浴缸里的血水泛着暗红。
许衡之清洗伤口时,发现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半张法租界地下管网图和沈鸢的手术刀。
刀柄刻着极小的一行字:"贝当路19号后厨,丑时。
"子夜细雨再临。
许衡之潜伏在餐馆垃圾箱后,看见后门缝隙透出微光。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后,门开了一条缝。
沈鸢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内,左肩包扎的绷带渗着血。
她身后诊疗床上躺着个腹部中弹的青年,地上扔着沾血的子弹钳。
"你没死。
"许衡之声音干涩。
"妹妹替我挡了子弹。
"沈鸢递来染血的怀表,"胶卷是复制品,真品在程岩的袜子里。
"许衡之想起码头那个金属反光。
沈鸢突然拽住他衣领:"周默存给你安排了船?
别信他,军统最近清理了三个联络点。
"伤员突然***起来。
沈鸢转身处理时,许衡之注意到她后颈有块蝴蝶形胎记——与父亲日记里描述的"程氏女"特征完全一致。
"你认识我父亲多久了?
"手术钳当啷落地。
沈鸢的背影僵了僵:"足够久。
"她突然转身,"明天别去码头,佐藤要在那里抓人。
""为什么帮我?
"沈鸢沾血的手指抚过怀表盖内的照片——年轻的程岩与许父站在未名湖畔,中间是个穿学生装的少女。
"1931年沈阳,你父亲救过程岩。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轮到我了。
"伤员突然剧烈咳嗽,呕出大量血沫。
沈鸢扑过去急救时,许衡之发现青年腰间露出半截纹身——与周默存在沙盘上画的符号一模一样。
晨钟敲响时,许衡之在旅馆床上惊醒。
枕下压着的管网图上多了行娟小字:"今日申时,大世界电影院《渔光曲》第七排。
"放映机光束穿透浮尘。
许衡之在指定座位发现张票根,背面写着"洗手间第三个隔间"。
隔间水箱后藏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把钥匙和地址:霞飞路72号B座。
公寓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
许衡之握枪缓步入内,客厅茶几上赫然放着那本失踪的《东京梦华录》。
翻到第三十六页,夹着张泛黄的合照:父亲、程岩、周默存和穿和服的佐藤浩二,背景是东京帝国大学。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1926年秋,东大史学部。
吾等西人,终将殊途。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许衡之掀开窗帘一角,看见佐藤浩二正下车整理手套。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竟首接来到了日本特务机关的监视据点。
衣柜里挂着套日本学生制服。
许衡之刚换上,门锁就传来转动声。
他闪到门后,听见周默存的声音:"出来吧,没时间了。
"老人手里拿着套和服:"佐藤十分钟后上楼。
你从厨房窗户走,我拖住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926年我们在东京发现份元代密档,记载着华北龙脉走向。
"周默存语速飞快,"佐藤认为能借此改变国运,你父亲则坚持要交给国民政府。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周默存突然掏枪指向许衡之:"演场戏。
"枪声响起时,许衡之撞碎玻璃跃出窗外。
他听见佐藤的怒吼和周默存的日语解释:"...小偷...己击毙..."下落过程中,许衡之看清二楼窗内沈鸢惨白的脸。
她做了个奇怪手势,指向隔壁百货公司楼顶。
黄昏的上海滩华灯初上。
许衡之在百货公司天台找到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假护照、现金和沈鸢的纸条:"十六铺码头,法籍邮轮霞飞号,找卢米埃船长。
"最后一行字被水渍晕开:"怀表盖夹层有你父亲留给你的话。
"许衡之撬开怀表暗格,取出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父亲熟悉的笔迹写着:"吾儿,若见此信,吾己赴国难。
《金石录》残页藏于汝周岁银锁,钥匙在程岩处。
神州陆沉日,正气歌未绝。
"暮色中的黄浦江泛起血色波光。
许衡之站在"霞飞号"甲板上,望着外滩逐渐亮起的灯火。
他不知道银锁在何处,更不明白程岩己死如何交出钥匙。
但当他摸到口袋里的手术刀时,忽然想起沈鸢后颈的胎记——那形状分明是把钥匙。
邮轮汽笛长鸣。
许衡之转身时,看见卢米埃船长制服领口别着枚铜质徽章——上面正是那个神秘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