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衡之站在三等舱走廊,盯着手中怀表暗格里取出的纸条。
父亲的字迹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曲:"神州陆沉日,正气歌未绝。
"皮鞋跟敲击金属甲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许衡之迅速将纸条塞回表盖,转身时险些撞上一个穿白制服的船员。
"卢米埃船长要见你。
"船员压低声音,右手拇指在胸前画了个半圆——正是照片背面的神秘符号。
船长室弥漫着雪茄和皮革的气味。
卢米埃是个红胡子的阿尔萨斯人,制服领口别着铜徽章,桌上摆着本翻开的《海权论》。
"程岩的朋友?
"他法语里带着德语腔调。
许衡之点头。
卢米埃突然拉开抽屉,取出一把老式钥匙推过来:"明晚八点,香港皇后大道中12号,找陈记药铺。
"钥匙柄上的编号让许衡之瞳孔骤缩——这与他周岁时父亲定制的银锁编号一致。
"为什么帮我?
"卢米埃点燃烟斗:"1932年上海,你父亲救过我一船军火。
"蓝烟模糊了他的表情,"现在下船,有人在十六铺码头等你。
"舷窗外,晨光中的上海滩渐渐远去。
许衡之握紧钥匙,忽然看见卢米埃书架上摆着本《东京梦华录》——书脊处有父亲惯用的朱砂标记。
码头上人群熙攘。
许衡之刚踏上栈桥,后腰就被硬物顶住。
熟悉的手术刀气味飘来。
"别回头。
"沈鸢的声音比刀锋更冷,"跟我走。
"他们穿过货仓区,钻进一辆封闭的货运马车。
车厢里堆满药箱,角落蜷缩着个腹部缠绷带的青年——正是许衡之在诊所见过的那位。
"叶展,我们的发报员。
"沈鸢检查着窗帘缝隙,"特务处封锁了所有码头,周默存叛变了。
"马车颠簸中,叶展突然抓住许衡之手腕:"程组长...最后说了什么?
"许衡之回忆着雨夜场景:"他让我把怀表交给法租界贝当路...""不对!
"叶展激动起来,"他应该说了数字!
"沈鸢按住伤员:"冷静点,你伤口会裂开。
"她转向许衡之,"我们怀疑程岩死前传递了密码本下落。
"马车突然急刹。
外面传来日语喝令声。
沈鸢闪电般掀开地板暗格:"下去。
"暗格仅容两人匍匐。
许衡之与沈鸢紧贴着躲在夹层里,听见日本兵皮靴踏过车厢地板的震动。
药箱被推倒的声响中,叶展痛苦的闷哼格外刺耳。
"肺结核病人。
"沈鸢伪造的嗓音颤抖着,"太君当心传染..."皮靴声远去了。
许衡之刚要起身,沈鸢冰凉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
又一阵脚步声接近,有人用沪语低声说:"沈医生,安全了。
"暗格掀开时,叶展己经昏迷,血浸透了绷带。
车夫老吴抹着汗:"小鬼子查走私药品,给了两块大洋就放行了。
""去安全屋。
"沈鸢探着叶展脉搏,"他撑不到根据地了。
"郊外农舍弥漫着草药味。
沈鸢在油灯下重新缝合伤口,许衡之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细密的针痕——***注射的痕迹。
"看够了吗?
"沈鸢头也不抬,"灶台上有粥。
"许衡之搅动着稀粥,突然问:"为什么怀疑周默存?
""三天前他约见的交通员全死了。
"沈鸢剪断缝合线,"除了你。
"叶展在昏迷中呓语:"...银锁...祠堂..."沈鸢脸色骤变,从药箱夹层取出张照片递给许衡之。
泛黄的照片上是座江南院落,父亲与程岩站在匾额下,匾上"听雨"二字清晰可辨。
"你家的别院。
"沈鸢指着父亲手中的银锁,"1931年程岩把它带去了东北。
"许衡之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确实有把周岁银锁,但从未见过父亲佩戴。
更奇怪的是照片背景里的日式石灯笼——许家祖宅根本没有这种装饰。
"这不是我家。
""当然不是。
"沈鸢擦拭着手上的血,"这是佐藤浩二在杭州的别墅,1930年你父亲受邀鉴赏文物时拍的。
"夜色笼罩农舍。
许衡之在柴房找到本残破的《芥子园画谱》,扉页盖着"听雨轩藏"的藏书印——这正是父亲最珍爱的画谱,去年莫名失踪。
"你们去过我家。
""程岩上周潜入过。
"沈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银锁不在保险柜。
"她递来半张烧焦的信纸,父亲的字迹写着:"...锁在程处,钥在..."后半夜,许衡之被金属碰撞声惊醒。
他从门缝看见沈鸢正在拆卸勃朗宁手枪,桌上摆着张手绘地图——霞飞路72号被画了红圈。
"你要回去?
"沈鸢肩头一颤,枪管反射的月光在她脸上游移:"佐藤今晚要去极司菲尔路76号赴宴。
"极司菲尔路76号——上海滩闻风丧胆的特务机关总部。
许衡之突然明白过来:"你要刺杀他。
""他书房有我们需要的文件。
"沈鸢组装好手枪,"包括你父亲那本真正的《金石录》注释。
"叶展的咳嗽声打断谈话。
沈鸢查看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牛皮纸包:"你的船票和证件,明天有车送你去宁波。
""我和你一起去76号。
""不行。
"沈鸢斩钉截铁,"程岩用命换来的情报必须送出去。
"晨雾中的争执被引擎声打断。
老吴跌跌撞撞冲进来:"特务摸过来了!
"沈鸢抓起手枪塞给许衡之:"带叶展从地窖走。
"她撕下地图背面写了几笔,"去找这个地址。
"许衡之背起昏迷的叶展时,沈鸢突然拽住他衣领:"活着到香港。
"她的嘴唇擦过许衡之耳垂,"银锁在皇后大道中12号的保险箱里。
"地窖通道尽头是条小河。
许衡之刚把叶展推上小船,农舍方向就传来爆炸声。
火光中,他看清地图背面的地址:贝当路19号后门,丑时。
三天后,许衡之扮作药材商混进法租界。
贝当路19号的法国梧桐落满黄叶,后门铜环上系着根红绳——沈鸢约定的暗号。
地下室弥漫着血腥和乙醚的气味。
沈鸢左臂吊着绷带,正在给发报机调频。
看到许衡之,她手中的镊子当啷落地。
"叶展呢?
""青浦游击队接走了。
"许衡之放下药包,"76号怎么样?
"沈鸢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佐藤不在,我们中了埋伏。
"她掀开桌布,露出染血的《东京梦华录》,"但拿到了这个。
"书页间夹着张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华北铁路线。
许衡之翻到第三十六页,发现照片背面多了行日文批注:"龙脉验证终了,甲戌年霜降起动工"——正是1934年父亲参加华北考古的时间。
"你父亲发现的不是古墓。
"沈鸢调试着发报机,"是日本人的秘密军事工程。
"发报机突然响起急促的滴答声。
沈鸢译完电文后脸色煞白:"周默存今早被捕。
"许衡之抓起外套:"关在哪?
""别冲动。
"沈鸢按住他,"组织上怀疑是苦肉计。
"她递来张模糊的照片,"今早***的。
"照片上,周默存被押进极司菲尔路76号,但许衡之注意到老人左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他确实叛变了。
"沈鸢指着照片边缘模糊的人影,"看这个戴礼帽的。
"放大镜下,那人虽然背对镜头,但右手拄着的紫檀手杖上刻着醒目的樱花纹——佐藤浩二的标志性物品。
"他们在演戏。
"许衡之突然醒悟,"周默存要用苦肉计接近佐藤。
"沈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你怎么确定不是双重陷阱?
""因为这个。
"许衡之翻到《东京梦华录》扉页,指着藏书印边缘的微小刻痕——那是个与卢米埃船长徽章相同的符号。
午夜的电报大楼投下狰狞黑影。
许衡之按照沈鸢的指示,将加密情报寄存在34号信箱。
转身时,橱窗反射出身穿风衣的跟踪者。
他在西马路兜了三圈,最终钻进大光明电影院。
散场时,许衡之混在人群中换了西次出租车,最后在霞飞路下车。
公寓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
许衡之握枪缓步入内,发现《东京梦华录》被人动过——原本夹着地图的位置现在放着张船票。
"香港皇后大道中12号。
"沈鸢的声音从浴室传来,"明早的船。
"她站在氤氲水汽里,左肩的伤口缝线像蜈蚣般狰狞。
许衡之注意到洗手台上散落的子弹——她在重新装填弹匣。
"周默存传出来消息。
"沈鸢甩干手上的水,"佐藤三天后要去香港。
""为了银锁?
""为了这个。
"沈鸢从浴缸下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军事布防图,"程岩从宛平带出来的。
"地图边缘有烧焦痕迹,但依然能看清"南口"二字和红笔圈出的防御工事。
许衡之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提到的"辽墓铜匣"——那上面刻的正是居庸关地形。
"你父亲破译了铜匣铭文。
"沈鸢包扎着新渗血的绷带,"日本人根据这个设计了进攻路线。
"晨光透过蕾丝窗帘时,许衡之在沙发上惊醒。
茶几上放着沈鸢留下的字条和两张船票:"分头走,香港见。
"梳妆镜上用口红画着奇怪的符号——与卢米埃船长的徽章一模一样。
许衡之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符号是历史的密码。
"码头晨雾弥漫。
许衡之在登船前最后回望上海滩,忽然看见海关大楼顶层闪过镜片反光。
那个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佐藤浩二的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