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毯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磨出了细小的绒球,但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和阳光晒过的气味。
这是他混沌初开的世界里,最熟悉、最安稳的边界。
他醒了,没有哭闹,只是睁着那双乌溜溜、清澈得能映出天花板上悬垂彩色摇铃的眼睛。
那摇铃是父亲用厂里废弃的铁丝和捡来的彩色玻璃珠串成的,简陋,却承载着这个普通工人家庭力所能及的宠爱。
光线穿过玻璃珠,折射出红、黄、蓝跳跃的光斑,在他小小的瞳仁里晃动、闪烁,如同魔法。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那流动的光影抓去,五指张开又合拢,却只徒劳地捞到一片虚空,只有几粒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他咿呀了一声,带着点婴儿特有的、不明所以的困惑,小嘴微微嘟起。
小床的栏杆边,挂着一个褪色的红色铁皮拨浪鼓,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剪成、涂了颜色的猴子。
但他的目光很快被枕边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吸引——那是一辆半个巴掌大的蓝色塑料小汽车,轮子还是能转动的。
这是他最“贵重”的玩具。
他笨拙地翻身,侧躺着,小手精准地抓住了它。
塑料特有的、微微发涩的触感,以及那抹鲜艳的蓝,都让他着迷。
他毫不犹豫地把小汽车塞进了嘴里,用仅有的几颗小乳牙使劲地啃咬起来。
口水迅速濡湿了塑料车身,亮晶晶地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巴,再滴落在浅蓝色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溢着他小小的胸腔,伴随着单调而用力的“咯吱咯吱”声。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原始、最首接的探索方式——用嘴巴去确认。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碰撞的声响,还有母亲王秀芬刻意压低的、哼唱着的走调儿歌。
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像裹着温暖绒毛的棉絮,轻轻柔柔地包裹着他。
窗外的枝头上,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清脆短促的啁啾,一声接一声,钻进他的耳朵。
这些声音,连同房间里漂浮的光影和尘埃,构成了他此刻感知到的全部世界,安全、恒定,带着一种朦胧的暖意。
“小懒虫醒啦?”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身上带着厨房里特有的、淡淡的油烟和米粥的香气,快步走了过来。
她熟练地伸手探进李明的小被窝,摸了摸他的小***,干燥温暖。
“嗯,我们明明真乖,没尿床。”
她脸上绽开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来。
她弯下腰,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去他下巴和脖子上的口水,又小心地把他嘴里啃得满是口水的小汽车拿了出来。
“这个可不能吃呀,小笨蛋。”
她嗔怪着,语气里却满是宠溺,顺手把小汽车放在他够得着的小床栏杆上。
李明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小手立刻又朝着小汽车的方向抓挠。
“来,妈妈抱抱。”
王秀芬俯身,将他从温暖的小窝里抱起来。
李明小小的身体立刻依偎进母亲柔软而坚实的怀抱,小脑袋习惯性地蹭着她散发着皂荚清香的衣襟。
这种被包裹、被托举的感觉,是他混沌天地中最安稳的锚点。
王秀芬抱着他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指着糊墙的旧报纸上模糊的字迹,指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用轻柔得近乎呢喃的声音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这是家…这是明明…这是窗户…这是花花…”李明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啊”、“哦”声作为回应,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一缕头发。
临近中午,阳光更盛了些,光柱里的尘埃舞动得更加欢快。
李明被放在铺着一块旧棉垫的地上,垫子上还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奶渍印记。
他穿着开裆裤和一件半旧的、印着小鸭子的棉布背心。
父亲李建国下班回来了,带着一身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属于工厂的粗粝气息。
他身材不算高大,但很敦实,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笑容有些憨厚。
他放下那个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深绿色帆布工具包,顾不上洗手,就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身外面的风尘和汗味。
“哎哟,我的大儿子!”
他声音洪亮,带着北方汉子的爽朗,伸手就要抱李明。
李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和陌生的浓烈气味惊了一下,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
李建国立刻放低了声音,有些笨拙地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好像要搓掉那洗不净的油污和茧子似的。
“哦哦,不怕不怕,是爸爸呀。”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从口袋里变魔术般掏出一个表皮有些干瘪、却散发着诱人清香的橘子。
“看,爸爸给明明带什么好东西了?”
橘子的香气瞬间吸引了李明的全部注意力。
他忘记了刚才的惊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个金黄色的圆球,伸出小手急切地想去够。
李建国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剥开橘子皮,橘皮特有的辛辣香气更浓烈地弥漫开。
他掰下一小瓣,仔细撕掉上面白色的经络,这才递到儿子嘴边。
李明迫不及待地张开没几颗牙的小嘴,啊呜一口含住。
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一点微微的酸,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滋味。
他满足地吮吸着,小脸上沾满了橘子的汁液,发出哼哼唧唧的快乐声音。
李建国看着儿子贪吃的样子,脸上露出满足又有些傻气的笑容,用指腹轻轻擦掉他脸颊上的果汁。
这一刻,工厂的劳累仿佛都消散了。
午饭后,王秀芬在厨房收拾碗筷,哗啦啦的水声不断传来。
李建国把李明抱到地上,自己退后两步,张开双手蹲着,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来,明明,到爸爸这儿来!
走过来!”
李明扶着旁边一张磨得发亮的木头椅子腿,摇摇晃晃地站着。
他看着几步之外的父亲,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似乎鼓起了勇气。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扶着椅子的手,迈开了人生中真正独立的第一步。
小腿软软的,像两根不受控制的面条,支撑着圆滚滚的小身体。
他张开手臂维持平衡,像只笨拙的小鸭子,摇摇摆摆地朝着父亲的方向挪动。
一步,两步,三步……眼看就要扑进父亲张开的怀抱,脚下却突然被一小块微微凸起的地砖绊了一下!
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噗通”一声闷响,他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
短暂的寂静之后,剧烈的疼痛从膝盖和手肘传来,***辣的。
李明愣了一秒,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巨大的委屈和惊恐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哇——!”
惊天动地的哭声瞬间爆发,充满了整个小小的房间,带着撕裂般的无助和疼痛。
他趴在地上,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着口水鼻涕糊了一脸。
他感到膝盖和手肘***辣地疼,更疼的是那种从高处跌落、失去支撑的巨大恐慌。
李建国和王秀芬几乎是同时冲了过来。
“哎呀!”
王秀芬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拍着他的背,声音急促而温柔:“不哭不哭,妈妈在呢!
明明不怕,摔疼了是不是?
妈妈看看,妈妈吹吹…”她迅速检查他蹭破皮的膝盖和手肘,那里己经泛起了红痕,渗着细小的血珠。
李建国在一旁搓着手,满脸懊恼和自责:“怪我怪我!
没看好…地不平…明明不哭,爸爸错了…”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却被李明扭动着身体躲开,哭声更加响亮凄惨,小小的身体在母亲怀里一抽一抽,充满了对这个突然变得不再安全的世界的控诉。
王秀芬抱着他,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安抚旋律,脸颊贴着他湿漉漉、滚烫的小脸。
过了好一阵,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抽噎,最终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里,含着眼泪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王秀芬把他轻轻放回小床,盖好被子,看着他睡梦中还不时抽动一下的小鼻子,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疼惜和疲惫。
安稳的日子过了几天,那辆蓝色的小汽车又被他啃得湿漉漉的。
然而,平静在一个深夜被打破。
李明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哼哼唧唧,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王秀芬半夜起来给他喂水,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她的心猛地一沉。
昏暗的灯光下,李明紧闭着眼睛,小眉头痛苦地皱着,嘴唇干裂起皮,往日里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毫无神采,只是不安地转动着。
小小的身体在薄被下不安地扭动,发出难受的呜咽,像只生病的小猫。
王秀芬和李建国立刻慌了神。
李建国急得在狭窄的屋子里团团转,额头冒汗。
王秀芬强迫自己冷静,用浸了冷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儿子的额头、脖颈和腋下,试图物理降温。
但毛巾很快就被他的体温捂热,那滚烫的温度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
李明的呜咽声越来越弱,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短促的咳嗽。
“不行,得去医院!”
王秀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
李建国立刻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有的积蓄,胡乱塞进口袋。
王秀芬用一条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旧毯子把李明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他们仓促的身影。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李建国蹬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王秀芬抱着滚烫的儿子坐在后座,双臂紧紧环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力量都传递过去。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
每一次颠簸,都让王秀芬的心揪得更紧,她感觉怀里的小身体似乎更烫了。
李建国把车蹬得飞快,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后背的棉袄很快被汗水浸透,寒风一吹,刺骨地凉。
他顾不上这些,只是咬着牙,拼命朝着记忆中那个小小的、挂着红十字的街道卫生所方向猛蹬。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们,只有车头那束微弱摇晃的光,勉强撕开前方一小片混沌。
王秀芬的脸颊紧紧贴着儿子滚烫的额头,一遍遍无声地祈祷,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消失在包裹着儿子的厚毯里。
终于,那扇刷着白漆、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破败的卫生所大门出现在视线里。
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
李建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顾不上锁,就冲过去用力拍打那扇紧闭的木门,嘶哑地喊着:“医生!
医生!
开开门!
孩子发高烧了!”
拍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门内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不满的嘟囔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陈旧药味瞬间涌了出来,刺鼻得让王秀芬怀里的李明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像小猫叫似的哼唧。
“大半夜的,吵什么……”医生揉着眼睛,语气不善。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王秀芬怀里那个包裹得严实、只露出通红小脸的孩子时,不耐烦的神色收敛了一些。
他侧身让开:“快进来!”
卫生所里灯光惨白,照得墙壁更加斑驳。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家具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几张掉了漆的长条木椅空荡荡地靠墙放着。
医生示意他们把李明放在靠墙的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看起来冰冷坚硬的检查床上。
王秀芬颤抖着手解开毯子。
李明接触到冰凉的床单,猛地打了个哆嗦,烧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又惊恐地看着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和周围陌生的环境。
他似乎想哭,却因为高烧和虚弱,只发出几声嘶哑无力的抽气。
医生戴上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触碰到李明滚烫的小胸脯时,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爆发出一阵嘶哑虚弱的哭声,小脚无力地蹬踹着。
医生皱着眉,动作算不上轻柔地挺了前胸后背,又用一支老式的水银体温计夹在李明的腋下。
王秀芬紧紧按着儿子挣扎的手臂,心如刀绞。
“39度8!
烧得不轻!”
医生抽出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看刻度,眉头拧得更紧。
他转身在一个旧木柜里翻找,拿出一个棕色的玻璃小瓶和一支闪着冷光的玻璃针管。
他用镊子敲开安瓿瓶的细颈,熟练地吸满药水,针尖喷出一小股细小的水柱。
“得打一针退烧的。”
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拿着那支泛着寒光的针管,一步步朝检查床边走来。
针尖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像一根淬毒的银刺。
李明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烧得迷糊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些,里面充满了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看到了那逼近的、尖锐的、闪着寒光的东西!
它正对着他!
他认不出那是什么,但那冰冷的反光和持针人严肃的表情,足以触发他求生本能的最高警报。
刚才那嘶哑虚弱的哭声骤然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充满绝望的嚎啕!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在王秀芬怀里挣扎扭动,小小的手脚胡乱踢打,想要逃离那致命的恐惧之源。
他扭动着脖子,泪水汹涌得糊满了整张小脸,喉咙里发出因极度恐惧而近乎窒息的抽噎声。
“按住!
按住他!
别动!”
医生厉声喝道,眉头紧锁,试图找准位置。
王秀芬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儿子剧烈挣扎的小身体,感觉他每一寸肌肉都在恐惧地痉挛、抗拒。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她心上来回拉扯,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李建国也慌忙上前,笨拙地想要帮忙按住李明乱蹬的小腿。
小小的检查室里,充斥着孩子濒死般凄厉的哭嚎、大人粗重的喘息和医生急促的指令。
冰冷的针尖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