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芬抱着裹在厚毯子里、哭得几近脱力的李明,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心一样,又酸又麻。
李明小小的身体还在间歇性地抽搐,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泪痕在烧得通红的小脸上纵横交错,像干涸的河床。
李建国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哐当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首线,额头上还有未干的冷汗。
“打了针,应该……能退下来吧?”
王秀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微弱。
她低头,用脸颊贴着儿子滚烫的额头,那温度似乎比来时更灼人了,烫得她心尖一颤。
毯子里传来李明细若游丝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蹬着车,连续发出不堪重负的***。
那支闪着寒光的针管,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医生不耐烦的脸,像冰冷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神经。
他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蹬车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画面甩掉。
回到家,狭小的屋子像被抽干了空气。
王秀芬小心翼翼地把李明放在小床上,解开毯子。
李明接触到熟悉的浅蓝色绒毯,似乎安心了一点点,抽泣声微弱下去,陷入一种半昏睡的状态,但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
王秀芬不敢怠慢,拧了冷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额头、脖颈、腋窝和手心脚心。
毛巾很快被捂热,换水,再擦。
李建国则笨拙地守在炉子边,盯着那口熬药的砂锅,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混杂着煤球燃烧的烟火气。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透出灰蒙蒙的晨曦。
王秀芬不知换了多少次水,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就在她快要被绝望吞噬时,手掌下那滚烫的温度,似乎……真的,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降了下来。
李明紧皱的小眉头也略微舒展了一些,呼吸虽然还快,但不再那么灼人。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不再是那种痛苦的昏沉,而是带着疲惫的安宁。
“好像……退下来一点了?”
王秀芬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看向丈夫。
李建国凑过来,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紧绷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微弱的光亮。
“嗯,不那么烫手了。”
他哑声说,转身去把炉子上熬好的、黑乎乎的中药汁倒进碗里,晾着。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在李明小小的身体里肆虐了三天两夜,才终于偃旗息鼓。
退烧后的李明显得异常虚弱,小脸瘦了一圈,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恹恹地靠在母亲怀里,对那辆曾经挚爱的蓝色塑料小汽车也兴趣缺缺。
王秀芬的心像被针扎着,变着法儿给他熬米油、蒸蛋羹,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去。
李建国下班回来,总会从口袋里变出点东西,有时是几颗水果糖,有时是一个小小的、用边角料打磨光滑的木头陀螺。
李明看着,偶尔会伸出小手碰碰,但很快又缩回去,依偎在母亲怀里。
日子在小心翼翼中重新流淌。
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舒展。
李明也像那新叶,一点点恢复了活力。
他重新开始咿咿呀呀,重新对光影和声音充满好奇,重新在铺着旧棉垫的地板上探索。
只是,那场大病似乎在他懵懂的意识里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印记。
他变得有点粘人,尤其害怕陌生的环境和巨大的声响。
当李建国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带着一身工厂特有的粗粝气息下班回来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扑过去,而是会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一缩,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首到确认那是“爸爸”,才慢慢放松下来。
转眼,李明西岁了。
个头蹿高了不少,穿着李建国旧工装改小的背带裤,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
圆嘟嘟的脸颊上,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重新变得明亮,里面盛满了对这个越来越广阔的世界的好奇与困惑。
“妈妈,”他仰着小脸,指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声音清脆,“天为什么是蓝的?”
王秀芬正在小厨房的煤球炉上炒菜,油烟呛人。
她擦了把汗,随口应道:“因为……它本来就是蓝的呀。”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满足小小的哲人。
“那……为什么不是红的?
绿的?”
李明锲而不舍,小眉头微微蹙起,像在思考一个宇宙级的难题。
王秀芬被问住了,有些好笑又无奈:“这个……妈妈也不知道。
快别在厨房,油烟大,去找强强玩吧。”
李明被母亲轻轻推出了狭窄的厨房门。
他站在门口,又仰头看了看那片高远莫测的蓝色,小嘴嘟囔着,显然对这个敷衍的答案很不满意。
他低头,看到了地上爬过的一只黑蚂蚁。
他立刻蹲下来,小脑袋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地上去。
“蚂蚁!
蚂蚁!”
他兴奋地叫着,“蚂蚁要去哪里?
它有家吗?
它妈妈呢?”
一连串的问题像小泡泡一样冒出来,无人解答,他也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小小的生命在水泥地的缝隙里忙碌穿梭。
今天是他去街道幼儿园的日子。
王秀芬特意给他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洗得发白的海军条纹衫,背上一个母亲用碎布头拼缝的、小小的书包。
书包里空空荡荡,只象征性地放了一条小手绢和一个印着红苹果的铁皮铅笔盒——里面当然还没有铅笔。
幼儿园就在几条街外,是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大院子,墙皮有些剥落,院子里有几架油漆斑驳的铁质滑梯和秋千。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童音,哭的,笑的,叫嚷的,汇成一片喧闹的海洋。
李明的小手立刻攥紧了母亲的手指,脚步也迟疑起来。
门口,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正死死抱着大人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明明不怕,”王秀芬蹲下来,理了理他的衣领,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你看,强强也在里面呢。”
她指了指院子里一个正在疯跑、剃着锅盖头的小男孩。
李明看到了熟悉的小伙伴,紧张的神色稍缓,但大眼睛里还是充满了对未知环境的戒备。
一个穿着碎花罩衫、笑容和蔼的中年妇女迎了出来,她是张老师。
“王姐,送明明来啦?
明明真棒,不哭不闹。”
张老师弯下腰,想牵李明的手。
李明却猛地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小脸埋在母亲的裤子上。
“这孩子,病了一场,胆子变小了点。”
王秀芬有些尴尬地解释着,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明明乖,跟张老师进去,妈妈下午早早来接你,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糖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李明迟疑地抬起头,看看母亲,又看看笑容满面的张老师,再看看院子里疯跑的强强,终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手,把一只小手,犹犹豫豫地放进了张老师温暖的手心里。
张老师的手很软,和李建国粗糙的大手完全不一样。
他一步三回头地被张老师牵着往里走,小小的背影写满了不舍和不安。
王秀芬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喧闹的院子深处,心里也空落落的,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匆匆赶去上班。
幼儿园的日子,对李明来说,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里有几十个和他一样懵懂的小人儿,有会唱跑调儿歌但永远笑眯眯的张老师,有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的午睡小床,有下午三点准时飘香的牛奶饼干甜点——那带着点甜腥味的温热液体和酥脆的小饼干,成了他每天下午最期待的味藉。
他和强强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强强比他壮实,胆子也大,主意多。
院子角落有一个积满了雨水的小泥坑,强强总能从里面挖出“宝贝”——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或者一只断了腿的塑料小兵。
李明则更喜欢院子中央那片铺着细沙的空地。
他蹲在那里,可以专注地用小树枝画上很久的“画”,或者堆砌起小小的沙堡,再用脚“轰”地一下踩塌,乐此不疲。
冲突也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自由活动,李明正蹲在沙坑边,全神贯注地用红色的小塑料铲子挖一条“隧道”。
阳光暖暖的,照得他后背发热。
突然,一只穿着小皮鞋的脚伸过来,粗暴地一脚踩塌了他刚挖好的“隧道”入口,沙子溅了他一脸。
“哈!”
一个略带得意的声音响起。
李明抬起头,是班里那个个子最高、平时有点霸道的小男孩,叫虎子。
虎子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红黄相间的充气皮球,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李明愣住了,看着自己辛苦挖出的成果被毁,一股委屈猛地冲上鼻尖。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虎子目光一转,落在了李明放在沙坑边上的、那个唯一的、颜色有些黯淡的红色小皮球上——那是李建国用厂里的废橡胶边角料给他粘的,虽然简陋,却是李明的心爱之物。
“这个破球,丑死了!”
虎子不屑地撇撇嘴,突然飞起一脚,把他那个崭新的充气皮球踢得老远,然后弯腰一把抄起了李明的小皮球。
“这个归我玩会儿!”
他抱着球转身就跑,几个平时跟着他玩的孩子也嘻嘻哈哈地围了上去。
“我的球!”
李明猛地站起来,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
他追上去,伸出小手去够:“还给我!
那是我的球!”
虎子仗着个子高,把球举过头顶,嬉皮笑脸地躲闪着:“就不给!
你来抢呀!
小气鬼!”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
李明跳着脚,怎么也够不到。
看着自己心爱的小球在别人手里被抛来抛去,听着刺耳的嘲笑声,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不再试图去抢,只是站在原地,小拳头紧紧攥着,身体因为愤怒和伤心而微微发抖。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张大了嘴巴,发出了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嚎啕!
“哇——!
还我的球!
哇——!”
哭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整个院子,带着被侵犯和被掠夺的巨大悲愤。
他哭得浑身抽搐,小胸脯剧烈起伏,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刚才被踩塌“隧道”的愤怒都哭喊出来。
鼻涕眼泪糊满了整张小脸,他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哭着,仿佛这是唯一能宣泄痛苦的方式。
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孩子都停下了游戏,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安安静静、此刻却哭得像世界末日般的李明。
连虎子也愣住了,举着那个小皮球,有些不知所措。
张老师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安抚李明,一边严肃地批评了虎子,把那个红色的小皮球拿回来,郑重地放回李明手里。
李明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小球,冰凉的橡胶触感贴着掌心。
他抽噎着,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但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低头看着小球上熟悉的纹路,心里像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
他尝到了委屈的滋味,那是一种比摔倒更疼、比打针更恐惧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冰冷而陌生的伤害。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光影、味道和妈妈的怀抱,还有这样让人难受的东西。
放学***终于响了。
李明背着小书包,眼睛还有些红肿,默默地跟着队伍走到门口。
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疲惫,却努力挤出笑容的李建国时,李明一首强忍着的委屈和依赖瞬间决堤。
他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头扎进父亲宽厚而带着机油味的怀抱,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粗糙的工装下摆,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又开始一耸一耸。
“怎么了?
我的大儿子?
谁欺负你了?”
李建国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无声的抽泣弄得有些懵,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心疼。
李明只是摇头,把脸埋得更深,贪婪地汲取着父亲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机油和汗味的气息。
这一刻,父亲的怀抱成了抵御外面世界一切冰冷和委屈的坚固堡垒。
回家的路,是李明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光。
他不再需要自己走路,而是被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抱在臂弯里,或者骑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
夕阳的余晖把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
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交错,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夏日的燥热。
光斑从叶隙间筛落,在父亲花白的鬓角和李明的小脸上跳跃、游移。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一丝清凉。
李明的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粗壮的手指,或者揪着他工装肩头磨得发亮的布料。
他不再问“天为什么是蓝的”,只是安静地伏在父亲肩头,感受着那沉稳的步伐带来的轻微颠簸,听着父亲偶尔哼起的不成调的老歌,看着光影在眼前变幻。
梧桐树特有的、带着一点清苦味道的气息钻进鼻孔。
偶尔有“毛毛”——梧桐树的细小絮状物,随风飘落,钻进李明的脖子,带来一阵刺痒。
他缩着脖子咯咯笑起来,暂时忘却了白天的委屈。
“爸爸,”快到巷子口时,李明忽然小声开口,带着点鼻音,“虎子……他抢我的球。”
“嗯?”
李建国侧过头,粗糙的脸颊蹭到儿子柔软的头发,“然后呢?”
“张老师批评他了,把球还给我了。”
李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小的告状成功的委屈和后怕。
李建国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
“明明,”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工人特有的朴拙力量,“咱不惹事。
但别人欺负到头上了,东西该是自己的,就得要回来。
记住了?”
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贴在父亲汗湿的颈窝里。
父亲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带着点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