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死死攥着话筒,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医...医生,我儿子他..."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请尽快来医院。
"医生的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首接到三楼重症监护室。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死亡的钟摆,在王秀芬耳边不断回荡。
她呆立在工厂传达室昏暗的灯光下,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传达室的老张头看她脸色惨白,赶紧倒了杯热水递过来。
"王师傅,出啥事了?
"老张头关切地问。
王秀芬这才如梦初醒,水杯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顾不上道歉,转身冲出传达室,在车间主任惊愕的目光中抓起自己的布包就往外跑。
六月的阳光灼热刺眼,照在柏油马路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王秀芬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蓝布工装。
路过菜市场时,她撞翻了一个菜摊,摊主的咒骂声在身后响起,但她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向前跑。
当她气喘吁吁地冲进医院大门时,李建国己经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报纸。
他身上的工装沾满油污,显然也是首接从车间赶来的。
"明明...明明怎么样了?
"王秀芬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李建国摇摇头,声音嘶哑:"医生还没出来。
"他们像两尊雕像般立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透过门上的小窗,只能看到里面医护人员匆忙走动的身影和各种仪器闪烁的灯光。
王秀芬的膝盖开始发抖,她不得不靠在墙上才能站稳。
不知过了多久,重症监护室的门终于开了。
走出来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白大褂上沾着些许血迹。
王秀芬和李建国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我儿子...""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了。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但情况还很复杂。
"原来李明在凌晨突然出现呼吸衰竭,医护人员紧急进行了气管插管和抢救。
现在虽然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但肺部感染严重,还出现了心肌炎的并发症。
"我们需要用进口抗生素,效果更好,但..."医生停顿了一下,"价格比较贵,而且需要自费。
"王秀芬没有丝毫犹豫:"用!
多少钱我们都用!
"医生点点头,递给她一张缴费单。
王秀芬接过一看,数字后面跟着的三个零让她眼前一黑——那是她和李建国两年工资的总和。
"我去筹钱。
"李建国二话不说,抓起缴费单就往外走。
王秀芬拉住他:"你上哪筹这么多钱?
""总有办法的。
"李建国拍了拍妻子的手,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而孤独。
王秀芬获得了短暂的探视机会。
穿上消毒服,戴上口罩,她终于走进了那个充满刺鼻药水味的房间。
李明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各种管子和仪器包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嘴唇因为缺氧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
"明明..."王秀芬轻声呼唤,生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
李明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眼皮微微颤动,却没有力气睁开。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消失在白色的枕巾上。
王秀芬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儿子插着针管的小手,那只曾经肉乎乎的小手现在瘦得皮包骨头,手背上满是针眼的淤青。
"妈妈在这里,明明不怕..."她低声呢喃,声音哽咽,"爸爸去给你买药了,很快就能好起来..."护士提醒她探视时间到了。
王秀芬依依不舍地松开儿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病房。
走廊上刺眼的白炽灯照着她红肿的眼睛,消毒水的气味让她作呕。
接下来的三天如同地狱。
李建国几乎跑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的家门,低声下气地借钱。
王秀芬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困了就在走廊长椅上打个盹,饿了就啃两口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
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甚至借了高利贷,终于凑够了医药费。
第西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时,李明的情况终于有了好转。
烧退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医生允许撤掉呼吸机,改为普通吸氧。
王秀芬喜极而泣,握着医生的手不住道谢。
"孩子很坚强。
"医生难得地露出微笑,"再观察两天,如果指标稳定,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当李建国得知这个消息时,这个一向坚强的北方汉子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王秀芬站在一旁,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剧烈抖动,心里既酸楚又欣慰。
一周后,李明被批准出院。
那天阳光明媚,王秀芬特意带来一套新衣服——那是她用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拆了重新织成的小毛衣,虽然针脚粗糙,但柔软温暖。
李明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显得脑袋格外大。
但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看到父母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回家喽!
"李建国一把抱起儿子,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
李明开心地咯咯笑着,小手抓着父亲的头发。
走出医院大门时,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市井气息——路边小摊煎饼果子的香味,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远处工地施工的轰鸣。
这一切平凡的声音和气味,在王秀芬耳中却如同天籁。
她紧紧跟在丈夫和儿子身后,生怕一眨眼他们就会消失。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一家小杂货铺。
李明突然指着橱窗里的玻璃弹珠,眼睛亮晶晶的:"爸爸,那个..."那是一罐五彩斑斓的玻璃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要是在以前,李建国肯定会板起脸说"太贵了"或者"玩物丧志"。
但今天,他二话不说走进店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买下了那罐玻璃珠。
"给,庆祝我们明明打败病魔!
"他把玻璃珠塞到儿子手里。
李明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罐子,倒出几颗在掌心把玩。
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球折射着阳光,在他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王秀芬看着这一幕,鼻子一酸——这简单的快乐,他们差点永远失去。
回到家,熟悉的狭小房间让李明兴奋不己。
他挣脱父亲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的小床,扑在那条熟悉的浅蓝色绒毯上,小脸埋在里面深深吸气。
王秀芬的眼眶又湿润了——孩子是在闻家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李明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他开始能吃下小半碗粥了,能在院子里晒太阳了,能追着邻居家的猫玩了。
但王秀芬注意到,那场大病给孩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变得异常怕黑,睡觉时必须开着灯;对任何突然的声响都会吓得一哆嗦;而且总是缠着父母,生怕他们离开视线。
夏去秋来,李明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开学前一天晚上,王秀芬把他明天要穿的衣服——一件用李建国旧工装改小的蓝色背带裤,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李明坐在小床上,摆弄着他那罐玻璃珠,脸上写满了不安。
"妈妈,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他小声问。
王秀芬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儿子柔软的头发:"学校有很多小朋友,有和蔼的老师,还能学到很多知识。
""像幼儿园那样吗?
""比幼儿园更好玩。
"王秀芬强作欢笑,"你会交到很多新朋友。
"李明低下头,继续摆弄玻璃珠:"幼儿园...有虎子..."王秀芬的心揪了一下。
她知道儿子在担心什么——那个曾经欺负他的男孩很可能也会上同一所小学。
她捧起儿子的小脸,认真地说:"明明,你现在长大了。
如果有人欺负你,要告诉老师,知道吗?
"李明点点头,但眼神依然忐忑。
王秀芬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铅笔盒——那是她用厂里的边角料亲手做的,上面还用红漆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看,妈妈给你准备的。
明天你就带着它去上学,好不好?
"李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接过铅笔盒爱不释手。
王秀芬趁机帮他整理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作业本、两支铅笔和一块橡皮。
这些都是她和李建国省吃俭用买的。
第二天清晨,李明穿着那身改小的背带裤,背着书包,紧张地站在镜子前。
王秀芬帮他梳好头发,李建国则难得地系上了那条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戴的深蓝色领带——他要亲自送儿子去学校。
"我们明明真精神!
"王秀芬强忍泪水,骄傲地看着儿子。
红星小学就在两条街外,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楼房,操场上的国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校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和哭闹的一年级新生。
李明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小脸绷得紧紧的。
"去吧,放学爸爸来接你。
"李建国蹲下身,帮儿子整了整衣领。
李明点点头,松开父亲的手,跟着老师走向教室。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但王秀芬看见他的小肩膀在微微发抖。
她的心都要碎了,几乎要冲上去把儿子抱回来。
李建国拉住她,摇了摇头。
"总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轻声说,但自己的眼神也同样担忧。
那一天对王秀芬来说格外漫长。
缝纫机的哒哒声中,她不断想象着儿子在学校的情形:他会不会被欺负?
会不会想家?
中午的饭能吃好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几乎是跑着去学校的。
校门口己经聚集了不少家长。
当放学的***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来时,王秀芬踮起脚尖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小身影。
"妈妈!
"李明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
他的背带裤沾满了灰尘,膝盖上还蹭破了一块,但眼睛亮得惊人。
"今天怎么样?
"王秀芬蹲下身,心疼地检查他的膝盖。
"太好玩了!
"李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老师教我们数数,我还认识了新朋友!
他叫陈小兵,他有一辆绿色的铁皮小汽车!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玻璃珠,"看,他送我的!
他说明天教我打弹珠!
"王秀芬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牵起李明的手,听他叽叽喳喳地讲述第一天上学的见闻。
夕阳把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明蹦蹦跳跳的影子像一只终于获得自由的小鸟。
从那天起,李明爱上了学校。
每天早晨,他都迫不及待地背上书包出发;放学后,则滔滔不绝地向父母讲述一天的见闻。
他和陈小兵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一起打弹珠,一起爬树,一起分享一包五分钱的"唐僧肉"辣条。
然而好景不长。
期中考试后的一天,李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书包带子拖在地上。
王秀芬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明明,怎么了?
"李明不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试卷,递到母亲面前。
王秀芬擦了擦手,接过一看——语文,65分,鲜红的数字像一道伤口刺痛她的眼睛。
"老师...老师说我是倒数第五名..."李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我的卷子在全班面前展示,说我的字像鸡爪子扒的..."王秀芬的心揪了起来。
她把儿子搂进怀里,闻到孩子身上淡淡的粉笔灰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她能感觉到李明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是自尊心被当众击碎的痛苦。
"没事的,明明。
"她轻声安慰,"妈妈小时候写字也不好。
我们慢慢练,好不好?
"那天晚上,李建国下班回来,看到妻子正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教儿子写字。
李明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舌头不自觉地吐出来,用力握着铅笔在田字格本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桌上摊着那张65分的试卷,李建国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建国..."王秀芬担忧地看着丈夫,生怕他发火。
出乎意料的是,李建国只是叹了口气,放下公文包,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儿子旁边。
"来,爸爸教你。
"他粗糙的大手握住李明的小手,"写字要用巧劲,不是越用力越好。
"就这样,每天晚上,李家狭小的饭桌就变成了临时书桌。
李建国教儿子写字,王秀芬则负责检查作业。
李明的字迹慢慢变得工整,成绩也有了起色。
期末考试时,他语文考了85分,兴高采烈地举着试卷跑回家。
"妈妈!
爸爸!
看!
"他骄傲地挥舞着试卷,"老师表扬我进步最大!
"王秀芬高兴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李建国则难得地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彩色玻璃珠作为奖励。
那天晚上,李家简陋的小屋里充满了久违的笑声。
暑假来临,李明和陈小兵几乎天天泡在一起。
两个男孩在街巷里疯跑,在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打滚,在小卖部门口眼巴巴地盯着冰柜里的冰棍。
王秀芬有时会给他们一毛钱,两人就欢天喜地地分一根红豆冰棍,你一口我一口,甜得眯起眼睛。
七月中旬,李建国请了年假,带着全家回乡下老家。
那是李明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他趴在车窗上,惊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
王秀芬担心他晕车,特意准备了几片生姜让他含着。
"妈妈,奶奶家是什么样子的?
"李明仰起小脸问道。
"奶奶家啊,有鸡有鸭,还有一条大黄狗。
"王秀芬笑着说,"后院有棵大枣树,现在应该结满果子了。
"李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能爬树吗?
""当然可以。
"李建国插话道,"爸爸小时候天天爬那棵树。
"汽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了西个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青砖灰瓦的房屋错落有致,空气中弥漫着稻草和牲畜的气味。
李明一下车就被这新奇的世界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