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83年的婚庆
苏璃站在街对面,看着照相馆的布景,边缘己经脱线。
“同志,拍张一寸照。”
苏璃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框门,门框上“红星照相馆”的招牌“红”字己经不显颜色了。
柜台后探出张长满老年斑的脸,老人耳朵上夹着半截铅笔:“学生?
学生证带了吗?
5毛二,下周三取。”
苏璃的指尖在落满灰尘的玻璃柜台上轻叩:“您这背景布该换了。”
她指向角落那幅发黄的西湖景,“我舅舅在省城国营照相馆工作,说现在城里结婚照都兴新样式。”
老头子的眉毛扬成倒八字:“小丫头懂什么?
这布用了二十年都没……”“租给我三天,给您五块钱。”
苏璃从内兜掏出还带着体温的钞票,这是她昨晚缝书包熬到凌晨三点赚的,钞票边缘沾着一点暗红,是针扎破手指留下的血迹。
老人喉结滚动,嘟囔着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年头哪有小姑娘...”“县服装厂派我处理积压布料。”
苏璃面不改色地撒谎,眼睛却瞟向墙上泛黄的价目表,婚纱照:8元,这在1983年的小县城,绝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当苏璃扛着卷成筒的背景布走出照相馆时,五月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前世做外贸时练就的谈判技巧,在这个质朴的年代竟如此有效,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三块八毛钱,盘算着还需要多少布头才能完成计划。
“苏璃!”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
赵主任推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站在巷口,车把上挂着印有“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缸子里飘着几片茶叶末。
“赵主任好。”
苏璃下意识把背景布往身后藏,布卷却“咚”地撞上了电线杆。
“我侄女国庆结婚。”
赵主任的视线却越过她,钉在露出半截的西湖布景上,“正愁找不到像样的布景。”
苏璃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前世谈百万美元订单时都没这么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让初夏燥热的空气充满肺部:“我有个新想法...”二十分钟后,赵主任的钢笔在红皮笔记本上唰唰记录。
苏璃用树枝在供销社后院的泥地上画的示意图,己经演变成一场完整的婚礼布置方案,背景布只是开始,她还要用碎布头缝制椅套、用彩线编织喜字挂饰,甚至提出要借供销社的收音机播放《东方红》。
“这些统共要多少钱?”
赵主任合上笔记本,金丝眼镜反射着夕阳的光。
苏璃的舌尖抵住上颚,快速计算成本:“五十块,包括请照相馆老师傅全程跟拍。”
这是她精心算计过的数字,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工资,但对掌管全县物资的供销社主任来说,绝对负担得起。
钢笔在赵主任指间转了个圈:“明天上午来仓库,我批些零布给你。”
自行车铃铛声远去了,苏璃才发现后背己经湿透,她弯腰捡起那截树枝,轻轻一折就断了。
婚礼前夜,苏璃借住在赵主任安排的职工宿舍里。
煤油灯下,她将最后一段彩线咬断,指腹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二十个绣着“囍”字的椅套整齐叠放在床头,像一堆待拆的红包。
“丫头,喝口红糖水。”
赵主任的夫人推门进来,碗底沉着两颗红枣,“我家老赵说,从没见过这么灵巧的手。”
苏璃双手接过粗瓷碗,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前世的记忆突然闪回,2021年广交会上,她也是这样熬夜修改样衣,不同的是当时手边只有冰美式。
婚礼当天,国营饭店门口停着三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车把上扎着大红绸,这是八十年代初最体面的“三转一响”婚嫁配置。
苏璃天没亮就来布置,将西湖背景布挂在主席台上,断桥残雪的图案在晨光中泛着淡蓝。
“这...这...”新娘穿着大红的确良嫁衣进门时,竟忘了迈门槛。
八十年代初的县城婚礼,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排场,宾客们窃窃私语,有人偷偷摸背景布上苏璃亲手缝制的亮片。
苏璃退到角落,看着人们争相在布景前拍照,她嘴角扬起,这些照片将会成为最好的活广告。
当赵主任领着穿西个口袋中山装的男人过来时,她正往红纸包里塞最后一份酬劳。
“小苏同志,这是商业局的张科长。”
赵主任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他儿子下个月结婚...”张科长的手温暖干燥,握力却大得惊人:“听说你会做婚纱?
就是电影里那种白裙子?”
苏璃的瞳孔微微扩大,1983年的小县城,连“婚纱”这个词都鲜有人知。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需要看新娘子身材尺寸,不过...”她压低声音,“现在政策允许穿吗?”
“改革开放嘛!”
张科长笑着拍拍腰间鼓鼓的公文包,“只要不是奇装异服...”回村的路上,苏璃数了三次钱包,五十多块巨款让她忍不住小跑起来,布鞋踢起的尘土在夕阳下像金色的雾。
经过合作社时,她咬牙买了瓶麦乳精,母亲咳嗽半年了,这个时代的营养品,据说这个最补身子。
“跪下!”
刚跨进家门,父亲的吼声混着旱烟味扑面而来。
苏璃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己经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油纸包着的麦乳精滚到墙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苏老二!
你闺女投机倒把都传到公社了!”
隔壁李婶的尖嗓门刺得人耳膜疼,“我家红英在供销社亲眼看见她倒卖花布!”
父亲手中的钞票“刺啦”一声裂成两半。
苏璃眼睁睁看着自己熬了七个通宵赚的钱,变成碎片雪花般飘落。
“爸!
这是赵主任亲自……”“闭嘴!”
父亲举起笤帚的手在发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露出黝黑的手腕,“老苏家世代贫农,宁可饿死也不能走资本主义歪路!”
母亲扑过来拦在中间,苏璃才发现她的补丁又多了一层。
那些碎片被母亲慌乱地拢在一起,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样。
“小璃,跟爸认个错...”母亲的手冰凉如铁,指甲缝里还沾着猪草汁。
苏璃慢慢站起来,膝盖上的尘土都没拍,她弯腰捡起最大的那张碎片,工农兵头像正好被撕成两半。
“赵主任侄女的婚礼,商业局张科长都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地面,“爸,时代真的变了。”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
苏璃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母亲含着泪把麦乳精罐子塞进她怀里:“先回屋...”煤油灯下,苏璃用母亲熬的糨糊一点点拼凑钞票。
忽然,窗户被石子击中,她推开窗,月光下站着个戴蓝帽子的少年,帽檐压得很低。
“赵主任让我来的。”
少年递过一把黄铜钥匙,声音还没变完全,“说是仓库最里头那批印花布,随你用,主任还说...”他凑近窗台,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商业局要在人民广场搞改革开放成果展。”
钥匙沉甸甸的,压在碎钞票上,苏璃望向父母黑漆漆的窗户,轻轻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