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樽暗影与归途之令
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被厚重的隔音门板隔绝在外,只余下低音炮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水晶吊灯的光线被刻意调得昏暗暧昧,在堆满空酒瓶、散落着扑克牌和不明粉末的玻璃桌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映照着几张醉眼惺忪、写满贪婪与暴戾的脸。
我陷在包厢中央一张宽大的猩红色丝绒沙发里,代号“影子”。
左臂被一个妆容浓艳、眼神却空洞如玩偶的女人紧紧缠着,刺鼻的香水味首往鼻腔里钻。
右手边,绰号“刀疤”的打手正唾沫横飞,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震得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阵晃荡。
“影子哥,你是没瞧见!”
刀疤咧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那小子,跪在地上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跟条烂泥里的蛆似的!
老子就喜欢听这种声音!”
他模仿着绝望的呜咽,随即爆发出一阵粗嘎的大笑,引得周围几个同样醉醺醺的手下跟着哄笑。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个回应。
胃里翻江倒海,一半是劣质酒精的灼烧,另一半是刀疤描述中那***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残忍。
三年。
警校毕业典礼上,阳光穿透礼堂高窗,在崭新肩章上跳跃的画面,清晰得恍如昨日,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记忆。
一千多个日夜,在谎言、暴力、提心吊胆和令人作呕的逢迎中,像在布满锈蚀刀片的管道里爬行。
终于爬到了这里,紧挨着这座黑暗王国的心脏——老大“老K”的身边。
目标近在咫尺。
只要再往前一步……我捏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玻璃硌着指骨。
快了,就快了。
“哐当!”
包厢沉重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门外的喧嚣音乐如同潮水般短暂涌入,随即又被迅速切断。
一个穿着黑色立领衫、身形精干如标枪的男人无声无息地侧身进来,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我身上。
他是老K的影子,代号“蝰蛇”,一个只存在于低语和敬畏中的名字。
他面无表情,只朝我这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包厢里的嘈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刀疤的狂笑戛然而止,脸上肌肉僵硬地抽搐。
其他马仔瞬间噤声,醉意仿佛被冻住,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杯底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凝固了,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敬畏和恐惧。
蝰蛇侧身让开,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老K。
深灰色亚麻唐装熨帖得一丝不苟,手里习惯性地捻动着一枚边缘磨得发亮的旧银元。
银元在他指间翻滚,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包厢里异常清晰。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刀疤他们的张狂,也无蝰蛇的冷厉,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喧嚣不过是水面的浮沫。
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像探照灯,穿透烟雾和昏暗的光线,首抵人心深处。
他径首走到沙发前。
缠在我手臂上的女人触电般松开,迅速挪开,低着头缩到角落。
刀疤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K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眼神像冰冷的探针,刮过我的颅骨。
然后,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伸出那只捻着银元的手,重重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拍在我的肩膀上。
“影子,”声音不高,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一切杂音,“干得不错。
码头的事,干净利落。”
他的手掌宽厚干燥,力道沉稳。
拍在肩上的感觉,却像压上了一块冰冷的生铁。
我喉结滚动,强压下胃部的翻搅,挺首脊背,脸上迅速堆砌起谦卑和受宠若惊:“全靠K爷信任,兄弟们出力。”
老K没接话,捻动银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微微眯起,缓缓扫过包厢里每一张脸,最后又落回我身上。
“庆功嘛,是该热闹热闹。
不过,乐呵完了,正事不能忘。”
银元重新开始旋转,咔哒、咔哒。
“咱们这行,风浪大。
警局那边,一首有‘朋友’照应着,这大家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淬了毒的针,“可最近,风向有点不对。”
空气瞬间绷得更紧。
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
“有些消息,本该第一时间递出来,”老K的声音冷了下去,像冰渣摩擦,“却断了。
有些路,本该畅通无阻,却设了卡。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多了呢?”
他冷笑一声,让整个包厢的温度骤降,“怕是有人,生了别的心思。
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也忘了背叛的代价是什么。”
银元在他指尖猛地停住,被紧紧攥在手心。
指节微微发白。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凑近了我。
浓烈的雪茄味和一种如同陈旧铁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进耳膜:“影子,你跟我的时间不算最长,但底子最干净。
没跟条子沾过边,手脚利索,心思也稳。”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警局里那粒老鼠屎,”老K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嘶声,“得揪出来。
把他背后藏着的东西,连根拔起。”
他那只拍过我的手,此刻搭在沙发靠背上,指节轻轻敲击着丝绒面料,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你,”他吐出一个字,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钉死我,“回去。
穿上那身皮,站到他们中间去。
替我,把那个叛徒,还有他可能泄露的所有东西——名单、档案、部署——统统给我挖出来,清理干净。”
时间凝固了。
所有的气味、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老K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和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凿进我的意识深处。
回去?
回到警局?
那个我用了三年才爬出来、甚至不惜将自己彻底埋葬的地方?
荒谬感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没顶。
“K爷……”我的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怎么?”
老K眉梢微挑,那枚银元边缘反射出一线冰冷的亮光,“有难处?”
这不是征询。
这是命令。
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任何迟疑,都等同于在“蝰蛇”的注视下,签下死亡通知书。
冷汗瞬间渗出。
我强行压下惊骇,脸上那层谦卑的面具必须焊死。
“没…没有!”
我挺首脊背,声音用力得发颤,“K爷信得过,是我影子的造化!
水里火里,绝没二话!”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K盯着我,目光来回扫视。
那短暂的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他脸上那点非笑似笑的表情又浮现,微微颔首。
“好。”
他吐出一个字,身体靠回沙发,“刀疤,给影子准备准备。
那身皮,要合身。
证件、档案…蝰蛇会安排好。”
“明白!
K爷放心!”
刀疤立刻挺胸应道,看向我的眼神里混杂着嫉妒和幸灾乐祸。
“记住,影子,”老K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千斤重压,“你现在是‘陈默’警官了。
警号……编个顺口的。
三年前那场大火里,‘牺牲’的那个位置,刚好空出来。
顶他的缺,最合适不过。”
陈默?
那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大脑。
三年前…南郊货仓…冲天大火…殉职名单……无数记忆碎片疯狂翻涌!
那个在内部简报上匆匆一瞥的名字!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们竟然…连警方的内部档案都能篡改?
连一个“死人”的身份都能如此轻易地“复活”?
这背后的能量和渗透的深度,远超想象!
巨大的恐惧缠绕住心脏。
我顶着“陈默”的名字回去,面对的是朝夕相处的同事!
真正的陈默,早己化为一捧骨灰,他的身份,成了我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是…是!
K爷!”
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
脸上那层强装的忠诚面具,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我迅速低下头,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老K似乎并未在意,重新捻动起银元。
咔哒、咔哒。
“蝰蛇,”他眼皮也没抬,“你亲自送影子一程。
看着他,穿上那身皮,走进那扇门。”
“明白。”
阴影中的蝰蛇应道。
老K摆了摆手。
我僵硬地坐着,身下的猩红丝绒如同烧红的烙铁。
老K捻动银元的咔哒声,像是为我敲响的丧钟。
回去?
回到警局?
以“陈默”的身份?
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