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英烈墙下的幽灵
空气湿冷,带着初冬特有的、能钻进骨缝里的寒意。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侧门附近的路边。
车门打开。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脚上的崭新警用皮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一身藏蓝色的警服熨帖合身,布料挺括,肩膀上的警衔在阴霾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
这身制服,曾是我青春热血的象征,是无数个日夜为之奋斗的荣光。
如今,它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一件精心编织的囚衣,勒得我喘不过气。
“陈警官,这边请。”
一个穿着便装、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男人迎了上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他就是蝰蛇安排的眼线之一,代号“鹞子”。
我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鹞子引着我走向侧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那扇熟悉的、厚重的玻璃门越来越近,门上警徽的轮廓在视线里放大,清晰得刺眼。
鹞子熟练地刷了门禁卡。
“滴”的一声轻响。
玻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纸张、劣质咖啡和汗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秩序和忙碌的气息。
三年了。
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在走廊里奔跑、在办公室熬夜的画面,带着模糊的光晕和喧嚣的声音,瞬间涌入脑海,又被眼前冰冷的现实狠狠击碎。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我强迫自己迈步,踏入那光亮之中。
“哟!
陈队?!
真是你?!”
一声洪亮的、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呼喊,像一颗炸雷,瞬间撕裂了大厅里原有的秩序感。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喊话的是个身材魁梧、穿着特警作训服的中年男人。
他刚从旁边的训练场方向大步流星地走来,脸上还带着汗水和尘土,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看见了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是赵大勇,行动队的老队长,我的格斗教官。
“大…大勇哥?”
我喉咙发紧,凭着肌肉记忆和资料,下意识地回应。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疲惫。
“我的老天爷!
真是陈默!!”
赵大勇猛地冲了过来,沉重的作训靴踏得地板咚咚作响。
他像一头发现了失散幼崽的棕熊,张开双臂,带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和灰尘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将我狠狠抱了个满怀!
那拥抱的力量极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几乎要把人揉碎的激动。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凝固。
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真实的接触,像一道高压电流,击穿了我所有预设的心理防线。
老K冰冷的指令、刀疤的狞笑、包厢里的污浊……在这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面前,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你小子!
你小子!!!”
赵大勇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激动得语无伦次,“三年!
整整三年没消息!
队里都以为…都以为你……” 他后面的话哽住了,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用力的拥抱。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报告上说…货仓大火…你冲进去救那几个被困的工人…就再没出来……”他松开一些,双手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肩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不是幻觉,“搜救队找了多少天!
只找到一些……烧焦的残骸……你小子!
到底跑哪儿去了?!
这三年死哪儿去了?!”
他的语气从狂喜转为带着一丝愤怒的质问,但那愤怒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后怕。
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越过赵大勇激动的脸庞,投向了大厅深处那面庄严肃穆的墙壁。
英烈墙。
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墙面,如同无言的丰碑。
上面镶嵌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照片下方是金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他们的目光,或坚毅,或温和,或带着未尽的遗憾,静静地注视着大厅。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附,定格在靠近角落的一个位置上。
那里,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眉宇间依稀可见熟悉的轮廓,穿着笔挺的警服,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略显拘谨、却无比干净的笑容。
照片下方,金色的铭牌在顶灯照射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陈默****警号:********生于****年*月*日****卒于****年*月*日****南郊货仓特大火灾救援中英勇殉职**照片旁边,还贴着几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便利贴。
上面是用不同笔迹写下的简短话语:“陈队,一路走好。”
“默哥,兄弟们想你。”
“下辈子,还做战友!”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西肢百骸一片冰凉。
耳边赵大勇激动的话语、大厅里重新响起的低声议论、甚至是我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陈默”干净的笑容,还有铭牌上冰冷的“卒于”日期。
我死了。
在三年前那场大火里,我就己经“英勇殉职”了。
我的名字,我的警号,我的“一生”,被永远镌刻在了这面冰冷的墙上,成为警徽上的一道伤痕。
而现在,我穿着这身偷来的警服,顶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名字,站在自己的“遗像”前,接受着昔日战友“劫后余生”的狂喜拥抱。
荒谬!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干呕出来。
鹞子就站在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
他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猛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
剧烈的疼痛强行拽回了濒临崩溃的理智。
“大勇哥……”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和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的疲惫,眼神努力聚焦在赵大勇那张激动万分的脸上,刻意避开那面墙,“我…我被气浪掀飞了…昏死过去…醒来就在一个老乡家里…伤得太重…脑子也…也糊涂了很久…记不清自己是谁…后来…后来才慢慢想起来…”我的解释磕磕绊绊,充满了漏洞。
但这恰恰符合一个经历了巨大创伤、死里逃生、记忆受损的“幸存者”应有的状态。
赵大勇眼中的愤怒迅速被巨大的同情和后怕取代。
他用力地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圈更红了:“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啊兄弟!
回来就好!
什么都别说了!
回来就好!”
他拉着我的胳膊,就要往里面走,“走!
先去见张局!
他要知道你活着回来,非得高兴疯了不可!”
就在这时,大厅另一侧,靠近电梯的方向,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沉稳有力的声音:“大勇!
嚷嚷什么呢?
老远就听见了!”
一个穿着笔挺常服、肩章上缀着醒目警监衔章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
他两鬓有些斑白,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一丝疑惑和审视看着我们这边。
正是市局主管刑侦和重大行动的副局长,张正。
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光束,越过激动的人群,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正的眼神,没有赵大勇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没有其他人那种纯粹的震惊或好奇。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
深邃,锐利,像手术刀,带着穿透表象的冷静,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凝重。
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更长一些,仿佛在辨认一件尘封多年、突然现身的旧物,评估着它的真伪和带来的所有潜在风险。
我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
脸上的肌肉调动起来,试图挤出一个符合“陈默”身份应有的、激动又带着劫后余生虚弱的笑容。
然而,在张正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我感觉自己像一张被强行涂改、却依旧能看出原稿墨迹的纸。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后背渗出,浸湿了崭新的警服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