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巢者
方向盘上的平安绳是去年儿媳在庙里求的,红穗子随着颠簸甩在他笔挺的中山装上,像滴错的红墨水。
他每隔十分钟看一次导航,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急促的点 —— 不是急着回家,而是急着在天黑前让母亲在文物局备案表上按红手印。
老五李长贵的摩托在弯道甩出两道泥痕,车把上绑着 "高价回收古董" 的小广告,被雨水泡得皱巴巴。
他戴着安全帽,眼睛却盯着手机导航上的距离倒计时,心里默算着石佩可能的克重:"菱形玉佩,带符文,少说也能抵半年工地欠款。
" 油门拧得太猛,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惊飞了树梢的灰雀。
老六李长明的改装三轮车 "突突突" 爬着坡,止咳糖浆瓶在脚边滚来撞去,撞得膝盖生疼。
手机屏保是去年母亲节拍的视频:母亲坐在门槛上编背篓,银镯在竹篾间翻飞,阳光把她的白发照成金线。
他咳得弯下腰,手忙脚乱去捂嘴,怕血沫溅到手机屏幕上 —— 那是他唯一的全家福。
田阿婆站在吊脚楼前,看着三条路的扬尘渐渐汇聚。
老大的公车最先露头,轮胎啃着泥路像头笨拙的铁牛;老五的摩托 "吱" 地刹在石阶前,安全帽撞得门框首晃;老六的三轮车还在百米外,咳嗽声却先传了过来,像破风箱在漏风。
她摸了***前的石佩,凉丝丝的,比昨天多了点暖意。
"妈!
" 老五甩下摩托就往屋里冲,安全帽歪在脑后,鞋底的泥全蹭在神龛上,烛台 "咣当" 摔在地上,烛油溅在供桌的 "归" 字上。
他伸手就朝石佩抓去,指尖离石佩还有三寸,却被田阿婆的笤帚敲在手背上:"混小子,洗手了吗?
"老大掏出皱巴巴的备案表,公章在阳光下红得刺眼:"妈,地下出土文物都得归国家,我找文物局的同志问过了,这石佩..."" 放狗屁!
"老五甩着发红的手骂," 爹埋在地下十五年,他的东西凭啥归国家?
"他转头冲田阿婆赔笑脸," 妈,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摔断腿,您连夜上山采草药吗?
这石头卖了,我给您买全自动洗衣机..."老六扶着门框喘气,脸色比供桌上的蜡烛还白。
他刚要开口,石佩突然 "嗖" 地飞起来,悬在他胸前轻轻震颤。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老六突然呕出一口血,滴在石佩符文上,红光 "轰" 地炸开,像打翻了染缸。
画面来得猝不及防。
煤矿塌方的漆黑涌来,老五听见自己被困井下时喊的 "妈,等我";老大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求校长让他复读,膝盖下的冰碴子渗进裤腿;田阿婆看见自己背着背篓挨家挨户磕头,为老五求接骨的偏方,露水打湿的布鞋磨穿了底。
最清晰的是亡夫的背,在暴雨里背着高烧的老六狂奔,竹篱笆上的泥点至今还印在她的梦里。
"砰!
" 田阿婆抓起大发留下的银冠砸向地面,铜铃炸响像炸开了记忆的匣子。
三个雨夜在火光中显形:第一个雨夜,大发背着老六摔进泥沟,却用身体护住孩子;第二个雪夜,长林的录取通知书被雨水泡烂,他跪在祠堂前首到天亮;第三个霜夜,她背着昏迷的老五敲开村医的门,月光把背篓的影子拉得老长。
老五的安全帽滚进火塘,焦糊味混着童年的哭声涌上来 —— 那年他偷糖被打,母亲的笤帚举得高却落得轻,最后还是把糖塞进他嘴里。
老大的备案表飘进火塘,公章在火苗里蜷曲,像他藏在公文包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那是他唯一敢留下的叛逆证据。
老六瘫坐在竹椅上,石佩不知何时回到田阿婆掌心,符文上的血痕己消失不见。
田阿婆看着三个儿子:老大的中山装皱了,老五的安全帽缺了边,老六的袖口磨出了洞。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仨,把门槛上的刻痕数清楚了吗?
三百六十五道,是长明走的天数,也是你们爹走的天数。
"火塘里的木柴 "噼啪" 炸开,火星子蹦在老五的手背上。
他突然跪下,安全帽扣在地上:"妈,我错了..." 声音闷在帽子里,像小时候躲在灶台后认错。
老大的喉结动了动,从口袋里摸出个红本本 —— 不是备案表,是他压在箱底的离婚证,上周刚办的,怕母亲操心一首没敢说。
老六咳着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给母亲买的新银镯,比她戴的那个亮堂,却没了岁月的包浆。
田阿婆摸着石佩,突然觉得掌心的纹路和符文严丝合缝。
她想起大发临终前的话:"阿妹,等孩子们的脚沾了泥,心空了洞,这石头就该显灵了。
" 原来不是石头在等,是她在等 —— 等他们褪去西装、安全帽和止咳糖浆,变回当年在火塘边抢糖吃的毛头小子。
夜里,三个儿子挤在老木床上,像回到小时候。
老五的呼噜声震天,老大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六的咳嗽声轻了些。
田阿婆坐在火塘边,石佩放在膝头,银冠的铜铃还在微微震动。
她看着供桌上重新拼好的 "归" 字,突然明白,有些归巢不是人回来,是心回来了。
窗外,乌江的水在夜里涨了潮,带着满山的虫鸣流向远方。
田阿婆摸了摸腕上的旧银镯,又看了看掌心的石佩 —— 它们都带着岁月的伤,却也藏着岁月的光。
或许,真正的传家宝从来不是石头,而是那些被风雨磨亮的日子,和不管走多远都要回来的牵挂。
第二天清晨,老五把 "古董回收" 的广告撕了,帮母亲修补神龛的烛台;老大把备案表折成纸船,放在火塘里烧掉,说 "国家文物局的同志说,传家宝该在妈手里";老六蹲在门槛上,用锄头刻下第三百六十六道刻痕,这次旁边多了三个小刻痕,像三个小脚印挨着大脚印。
石佩静静地躺在供桌上,幽光里映着三个儿子忙前忙后的身影。
田阿婆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 当归巢的人不再盯着石头的市值,不再想着备案表的公章,不再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那些被石佩唤醒的记忆,才是真正的传家宝。
乌江的雾散了,阳光照在吊脚楼上,把三个儿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田阿婆看着他们,突然觉得,门槛上的刻痕不再是等待的记号,而是团圆的标点。
石佩在晨光中微微发烫,像在说:归巢的人啊,心暖了,路就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