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五斗柜前,耳畔是母亲房里断续的鼾声,手里攥着从裁缝铺顺来的回形针。
柜门开启的瞬间,樟脑丸的气味混着时光的尘埃扑面而来。
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母亲参加教师表彰会的绶带,红绸金边下压着离婚判决书复印件——财产分割栏用红笔圈出"林清雾抚养权归属"的字样,墨迹晕染得像干涸的血迹。
第二层抽屉卡住了,用力拽开的刹那,蓝印花布包裹的东西滚落在地。
暗红色液体在布料上洇出古怪的放射状纹路,像极了前世护理教材里的动脉喷溅图谱。
我摸到布料的经纬线在掌心凸起,忽然想起女儿幼儿园手工作业用的十字绣布。
包裹里是件月白色真丝旗袍,立领处盘着五对珍珠扣。
左侧肋下的破洞边缘发脆,褐色斑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釉光。
前世在急诊科轮值时见过的枪伤创口,也是这般不规则的撕裂状。
"啪嗒"。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校服后领,我盯着旗袍衣襟上的白玉扣。
扣眼缠着的金线突然断裂,玉扣滚过木地板,撞在五斗柜脚折返回来,最后停在一双缎面拖鞋前。
"谁准你动这个的?
"母亲的声音比旗袍上的血渍还冷。
她睡衣腰带松垮地垂着,手里握着裁缝剪,刀尖反射的月光正好刺进我瞳孔。
身后的座钟发出齿轮卡壳的声响,分针在"Ⅷ"字上剧烈震颤。
"爸的燕大录取通知书,"我捏紧旗袍下摆,真丝在掌心皱成一团残云,"是你烧的?
"剪刀"当啷"砸在地板上。
母亲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阁楼悬垂的钨丝灯泡,摇晃的光影里,她左颊那道淡粉色的疤像条苏醒的蜈蚣——那是父亲实验室爆炸时飞溅的玻璃碴留下的。
泛黄的纸片从旗袍夹层飘落,焦黑的边缘蜷曲如蝶翅。
残存的一角印着"理论物理系"的铅字,签发日期是1989年7月15日。
这个日期在我舌尖泛起铁锈味,前世丈夫求婚那晚,他手机屏幕上的酒店预订记录正是这个数字。
"你爸就是被这些鬼东西害死的!
"母亲突然扑上来抢夺残页,指甲在我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旗袍在撕扯中彻底裂开,有什么硬物硌在膝盖下方——是把老式黄铜钥匙,柄上刻着"37"。
阁楼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钥匙齿槽沾着暗红色锈迹。
母亲突然安静下来,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这不是我们家的钥匙。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在自行车棚堵住顾明洲。
他单脚支地扶着捷安特,车筐里躺着本《宏观经济学》,书页间探头的便签纸印着摩根大通的logo。
"作业本还你。
"我将缠着创可贴的手缩进袖管,"第32页第三题,你用布莱克-斯科尔斯模型算期权定价,但忽略了......""波动率微笑。
"他忽然接话,睫毛在眼下投出鸦羽般的阴影,"上周芝商所铜期货的隐含波动率曲面确实出现异常。
"车铃铛在晨风里叮咚作响,他伸手拂去我肩头的梧桐絮,"你该看看这个。
"翻开作业本封底,铅笔痕迹力透纸背。
三维坐标系里蜿蜒的曲线,分明是国际铜价近二十年的走势图。
我在产房待产时,隔壁床产妇丈夫的手机屏幕上也闪烁过同样的曲线。
"上周的随堂测验,"顾明洲转动腕表表冠,秒针开始逆向爬行,"理解费马定理的步骤,和普林斯顿公开课里安德鲁·怀尔斯教授的方法完全一致。
"图书馆的阴影里传来快门的咔嚓声。
我转头望去,苏雨柔的珍珠发卡在晨光里一闪而过。
她最新款的诺基亚N95摄像头对准这边,嘴角噙着前世在家长会上看我给女儿缝补破书包时的冷笑。
"明天下午,"顾明洲突然倾身靠近,雪松香盖过油墨味,"市档案馆有场民国纺织业文献展。
"他食指划过我掌心的铜钥匙,"1937年的保险柜,用的也是这种双排弹子锁。
"物理课代表发卷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慌忙合上作业本。
封底内侧粘着根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栗色光泽——和女儿婴儿时期第一缕胎毛的颜色分毫不差。
放学***刚响,母亲就出现在教室后门。
她新烫的卷发像盘错的电话线,手里提着印有市立医院logo的塑料袋:"张主任给开了补脑口服液,现在就跟妈妈去做脑CT。
"走廊尽头闪过顾明洲的白色衣角,他正把什么东西塞进教导主任的公文包。
母亲拽着我往楼梯口走时,苏雨柔突然伸出左脚。
我踉跄着撞上消防栓,塑料袋里的药瓶骨碌碌滚出来。
"哎呀,这不是抗精神病药吗?
"苏雨柔用镶水钻的指甲戳着药瓶标签,"奥氮平......原来林同学需要特殊照顾呀。
"她故意提高的嗓音在走廊激起回音,几个男生驻足张望。
我捡起滚到墙角的药瓶,生产日期是2007年3月。
前世女儿确诊自闭症时,医生开的也是这种蓝色药片。
瓶身侧面有道不起眼的划痕,和记忆里丈夫藏在袜柜深处的药瓶一模一样。
"这是维生素B12。
"我突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药片吞下,"苏同学需要也来点吗?
预防嘴角疱疹的。
"药片在舌尖化开的酸苦味,和前世偷吃女儿药剂时的味道分毫不差。
母亲指甲陷进我手腕的淤青里,拖着我往医务室方向走。
拐过楼梯转角时,顾明洲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老师,上周捐的民国金融档案里混进了几份病历,需要您......"医务室窗帘拉着,校医不在。
母亲反锁房门的瞬间,我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止血钳。
前世给女儿做术后护理的手比大脑更快动作,钳尖精准挑开药瓶的铝封封口。
"你果然有病。
"母亲从珍珠手包里抽出电击笔,"张主任说这种病会遗传,必须......"窗外突然传来施工队的轰鸣声。
戴安全帽的男人举着测量仪对准医务室窗户,红光扫过母亲狰狞的脸。
周叙白胸前的工牌在风里翻转,背面用油性笔写着"拆迁评估组0327"。
"这层墙体空鼓率超标。
"他敲了敲玻璃,目光落在我渗血的掌心,"建议立即做结构加固。
"测量仪发出尖锐的警报,显示屏上的数值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37这个数字。
母亲手一抖,电击笔掉进废纸篓。
我趁机冲出医务室,却在走廊尽头被苏雨柔拦住。
她晃着手机冷笑:"你说顾明洲要是看到你发疯的视频......""2016年9月5日,凯悦酒店2807房。
"我凑近她耳畔轻声道,"需要我描述床单的颜色吗?
"这是前世她丈夫和我摊牌时说的日期,而此刻她瞳孔骤缩的模样,验证了我长达十年的猜想。
夕阳把梧桐巷染成琥珀色时,我在老裁缝的樟木箱底发现了那个铁盒。
生锈的锁扣里卡着半片玉扣,和昨夜滚落的那个正好拼成完整的太极图。
盒子里躺着本焦黑的实验记录,父亲的字迹在最后一页戛然而止:"7月15日,梧桐木灰对甲醛的吸附量达到临界值,但苏氏建材厂的样本......"阁楼的老座钟突然发出轰鸣。
我转头望去,母亲站在满地狼藉中,手里握着烧焦的日记残页。
她身后的穿衣镜裂成蛛网状,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我们。
裂痕最密集处,隐约可见顾明洲的钢笔尖在镜面背面刻下的数字:2017.09.05。
复读机在书包里突然自动播放,沙沙的电流声中,女儿的笑声与母亲的啜泣交织成诡异的二重奏。
窗外飘进一片梧桐叶,叶脉的纹路逐渐显现出父亲未完的公式——那正是顾明洲作业本上金融模型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