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榻旁胆怯又稚嫩的童声,李八郎再度醒来,除了隐隐头痛,其他通体舒泰。
这是多么绵长的一觉啊!
两世记忆潜邸里,上次这么舒坦的一觉那还得是前世文立森在项目盛大开业之后,和供应商、商家投资人、团队心腹等十余人奔赴商K,玩了些啥喝了些啥,一概断片,睡是睡了一宿一天一宿。
……李八郎从开蒙入家学读书起,可从来没有这么恣意的酣睡过。
说到家学,由于李氏族长也就是当朝龙德宫使、太宰,求和派首领,相国李邦彦,对门楣的重视,李氏家学无论从所聘师资还是在束修诚宜上都可圈可点,一度成为京中豪门和文人氏族里的“典范”。
但是如同白璧有微瑕,星河挂残月,李老八就是李氏渊源家学和儒家典范中的遗缺。
榻上神游的李家老八自己那记忆潜邸里,只记着家学的先生是位耆宿大儒,平日神情严肃,目光却透着期许。
入学第一天先生翻开一本《千字李》,开始了当日的课业。
当先生念出“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时,李老八己然眼神迷离涣散,盯着先生案头的紫檀戒尺,心里想着一会跨上竹马,自当配此宝刀。
同窗的兄长和其他在京李氏旁支子弟们常于课间嬉戏玩闹,而李宗甫李老八正是此间翘楚,抓阄、投壶、竹马、蹴鞠……甚至,李老八还组织起一些低级别低烈度的博戏,也就是如今的赌博,诸如双陆(棋类的一种)、蹴鞠、投壶等,李老八都表现出超越年龄的老道。
也因此经常被责罚甚至体罚。
稍大一些,仗着自家父亲在圣上那里受宠一路从尚书右丞做到了少宰,虽然位极人臣,但是子嗣匮乏也一首是这位权倾朝野的李相国的心疾,所以对老八这位独子可谓予取予求,也让李家八郎日趋膨胀,走马斗犬都是儿戏,京中酒肆樊楼秦楼楚馆处处是这位李家八郎李宗甫的欢乐场,加之出手阔绰,为人仗义,也结识了里坊之间不少游侠儿。
更为难得的是,李家八郎不同于其他官宦家纨绔,李宗甫从小习得一手好字,年岁渐长,其书法更有大家风范,尤善临摹,几可乱真,甚至有几次,抹不开面子和酒场请托,这位八郎模仿其父手笔带信捞人阅后即焚的事情也是干过不止一回的,当然都是些强抢民女和杖毙家仆的小事。
综上种种,在汴京城这方小小江湖间对于李府这位八郎都有了一个“小李相”的雅称。
......近些年时局波谲云诡,先是弟宋叛了兄辽,结交了女真人的金国,行所谓远交近攻之事。
后来是宋金伐辽,女真人铁骑荡平了燕山南北和幽云地界,此间一次次大宋面对溃不成军的契丹人都仓皇失措,更加让北方狼族看到了大宋这头肥羊的疲敝。
于是,本就形同无物的一纸契约,撕碎了、揉烂了、点着了,铁蹄向南向西再向南,而后被背叛的契丹人加入了进来,北地***加入了进来,共同成为了金人之前驱,铁蹄踏过,尸横遍野饿殍满地千里无饥民……再后来,都知道的是徽宗退位钦宗即位,改元“靖康”。
诚如父亲早几日所言:“京中风言风语八郎不可介怀,须知李纲他们,自不量力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均为匹夫之莽!
为父也是熟读史书通晓大义的,且看那金人如虎如狼,无非是些没见过繁华的蛮子。
兵临城下无非为些金银绢帛,且叫他一时取去,我泱泱大宋百年国柞累世沉淀,还是承受得起的!”
一次次的前线失利,越来越不安的时局,每日数以千计涌入的流民,和候在城外或是继续南逃的万计十万计流民潮,对于此刻榻上的八郎李宗甫,无甚感觉,如同小时候隔几年就能看到的,因旱灾蝗灾水灾匪患逃难而来的那些蝼蚁一般,自会归去吧。
……十载光阴……历历在目,首到此刻,也挺好!
这个身体壳子起码还曾是个头脑灵光的家伙,认命了的文立森浅笑着去探寻刚才的声音。
“哥哥,哥哥呀!”
被唤回了现实,八郎用力起身,撑在床沿,看见一张粉雕玉琢面孔的小娃娃。
“老十三!
纸鸢尚好?”
“哥哥,呜呜呜……”本是欣喜的小脸瞬间通红进而深紫,“哥哥,看到你摔下来,吓坏我了!
他们就知道哭,我跑去叫大娘,叫老管家去叫大夫,大娘说大夫不顶事,大娘叫了伍陆哥去禀报爹爹去请宫里太医来……后来我们几个都被罚跪关在各自屋里不给吃饭,后来爹爹回来,叫我们起来吃完了饭,听说哥哥还没醒,我在月亮门那猫着,看见太医走的急我也没问上,大娘一会哭很大声一会又阿弥陀佛笑着哭,我刚才门口碰上老管家和伍陆哥,老管家说要去码头了,我问伍陆哥,伍陆哥指着我指着你屋子,我就进来了!”
我嬲,这信息量,李宗甫看着眼巴跟前挂着鼻涕眼泪的弟弟,伸出手。
“哥没事!
头有些不爽利!
其他没事的!”
“我娘说了,摔了头,都会不记得人和事,要么就会偶尔流口水傻笑,张家哥哥就是,在校场被马踩了头,头盔都瘪了,后来就是一下子就口水流出来了,哥哥哥哥!
你记得我的吧?
我是十三啊,哥哥!
哥哥,哥哥!
伍陆说你过午醒来了一会,说着奇怪的话,睡着了又笑又哭的,刚才你就笑了,哥哥呀!
我是十三弟!
哥哥都怪我们不好害你摔下来,你可千万别变傻子呀……啊!”
一只俏手拎着眼前的小娃娃的耳朵,从李宗甫榻前出现。
“呸呸呸!
你个娃娃,还是没跪够哟!
说些什么丧气话!
还不快去,马车都在后院候着了,十三郎,和管家说,我就过去。”
“娘!”
“大娘!”
李宗甫起身要行礼,面前之人正是李宗甫生母陈氏。
只见晨曦透窗照着眼前的妇人,金缕熠熠耀其华裳。
她眉如远黛,眸含秋波,唇若点樱,云鬓堆鸦。
罗裙轻拂,环佩叮当,缓移莲步,仪态万千。
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贵气,言辞温婉却又透着当家主母的雍容与威严。
“我儿不必多礼,且好生将养,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儿伤及头颅,听去看过的丫头回来说,血都溅到花厅门口了,这一天时间就恢复如此,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哦!”
说罢站起身又开始抹眼泪。
“儿不孝,让母亲大人担心了!
儿己无不适,今日之鲁莽也定不会再犯。”
……“为娘今夜就先去临安,那边也要我这主母操持,这汴京呆着三天两头担惊受怕的,造孽哦,街上尽是提着胳膊找手掌的败兵,脏娃娃五个凑不齐两件衣服,为娘去到那边的定是要拜拜,听说临安灵隐寺就挺灵的,定是要去拜拜!”
临到门口,陈氏回头又叮嘱一句:“儿啊,莫再去东市那些地方也要少饮酒,别亏了身子。
也劝劝你父亲,劳什子事吃力不讨好,早日来临安一家团聚……”……这就走了,就这么走了?!
......一宿无言......靖康元年(1126年)闰十一月丙辰日(二十五日)金兵攻破汴京(今河南开封)外城。
宋国官家钦宗皇帝被迫前往金营议和,后金兵满载北去。
……自此回归一段心慌但也还算平静的日子。
太上皇徽宗最终也是没有南巡,钦宗从金营回朝后也是昏昏噩噩,每日夜惊数次。
朝内朝外波谲云诡,上到天子王公,下到黎民百姓,都在等待着那个最坏的结局,又在祈祷着最好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