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救命粮被搜刮殆尽,连带着张守业最后一点支撑着脊梁骨的气力也被抽走了。
他像一株被雷火劈中的老树,迅速地枯萎下去。
整日里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眼神浑浊地望着糊着破旧窗纸的窗户,那里透进来的光也是灰蒙蒙的,照不亮他心底一丝一毫的死寂。
咳嗽声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伴奏,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空洞,常常是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最后瘫软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像破风箱在苟延残喘。
家里能换点粗粮糠菜的东西,早己变卖殆尽。
灶膛冰冷,铁锅生锈,锅台上落满了灰尘。
饥饿,这只无形的、无孔不入的怪兽,日日夜夜啃噬着这个残破的家。
小春雨五岁了,却瘦小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破旧的单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在嶙峋的骨头上。
她早己习惯了那种胃袋灼烧的绞痛,习惯了走路时眼前阵阵发黑。
她不再去抠墙根的冻土吃,因为父亲那绝望空洞的眼神比泥土更让她害怕。
她学会了沉默,像一只警惕又疲惫的小兽,用那双过早失去童真、只剩下深深戒备和求生本能的大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母亲周素芬,曾经是个手脚麻利、性子刚强的女人,此刻也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
长期的饥饿和忧心如焚的煎熬,像两把钝刀子,慢慢割着她的生命。
她蜡黄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曾经清亮的眼神如今蒙着一层灰翳,唯有看向女儿时,那灰翳深处才会迸发出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
家里的重担,那点微乎其微的“活计”,几乎全落在了周素芬枯槁的肩上。
她拖着浮肿的双腿,去河边挖过带着泥腥味的芦根,去收割后光秃秃的田地里一遍遍翻找可能遗漏的、干瘪的麦穗或豆荚,去树林里捡拾枯枝败叶——不是为了烧火,而是为了剥下那点苦涩的树皮内皮,捣碎了混着观音土,捏成团子。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反常。
天空是浑浊的黄铜色,低低地压下来,一丝风也没有。
周素芬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挎着一个破得几乎散了架的柳条筐,一步三晃地挪到了村外自家那块早己荒芜、杂草丛生的自留地头。
地里的庄稼早就没了,只剩下枯黄的草梗和***的、龟裂的土块。
她佝偻着腰,用一根削尖的木棍,近乎匍匐在地,在干硬的土缝里、草根下,一寸寸地扒拉着,希望能找到几粒去年遗落的、发了芽也不能吃的野草籽,或者一截可以入口的草根。
汗水混着尘土,在她深陷的脸颊上冲出泥沟。
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闷咳。
筐底,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根枯草和几片嚼不动咽不下的老树叶子。
突然,一阵奇怪的“嗡嗡”声由远及近,沉闷得如同远处传来的低吼。
周素芬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黄铜色的天际。
只见天边,一片巨大的、移动的“黄云”正迅速蔓延过来,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光。
那“黄云”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变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的振翅声,像无数架微小的纺车在疯狂转动!
“蝗虫!
蝗虫来了——!”
远处田埂上,不知是谁发出了变了调的、凄厉的嘶喊。
周素芬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她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那铺天盖地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它们啃噬的不仅是草,是叶子,更是所有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们最后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周素芬爆发出生命最后一点潜能。
她猛地丢下木棍,双手死死抓住那个破柳条筐,像护住婴儿一样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是她刚刚找到的、微不足道的“收获”。
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破筐在奔跑中剧烈地摇晃,几片枯叶掉了出来,她也顾不上了。
她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
关上门!
护住女儿!
护住……护住家里最后那一点点东西!
然而,她的速度怎能快过席卷而来的蝗群?
那遮天蔽日的“黄云”瞬间压到了头顶!
无数只褐色、带着锯齿状后腿的蝗虫,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砸在枯草上,也砸在周素芬单薄的身上、头上、脸上!
她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徒劳地驱赶,脸上、脖子上传来被蝗虫腿刮蹭的刺痛和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更可怕的是,她眼睁睁看着身边那些顽强挣扎着存活的零星草叶,在蝗虫如同镰刀般锋利的咀嚼式口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
“不——!”
周素芬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振翅声中。
她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压住怀里的破筐。
蝗虫落在她的背上,腿上,疯狂地啃噬着她单薄破旧的衣衫。
她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冰冷,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嗡嗡”声才渐渐远去,如同退潮般涌向更远的地方。
天空重新显露出来,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黄铜色。
周素芬挣扎着抬起头,西周一片死寂。
田野彻底变了模样,所有残留的、哪怕是最低矮的草梗,都被啃得精光,只留下灰黑色的、光秃秃的地皮,像是被大火燎过。
几只零星的、吃得肚腹滚圆的蝗虫,笨拙地在她身边的硬土上爬动。
她怀里的破筐,被她用身体护得严严实实,里面的枯草和树叶居然大部分还在。
周素芬艰难地爬起来,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蝗虫的残肢体液,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气。
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抱着那个破筐,深一脚浅一脚,像个游魂一样,朝着家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棉花上。
刚才那场惊吓和狂奔,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院门,院子里也是一片狼藉。
几片残存的菜叶被啃光了,连墙角刚冒头的一点野菜芽也未能幸免。
小春雨正蹲在房檐下,小手徒劳地拍打着落在身上、头发上的几只零散蝗虫,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无助。
看到母亲回来,她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扑过来,紧紧抱住母亲冰凉浮肿的腿。
周素芬低头看着女儿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又抬头看了看透风的堂屋门内,炕上那个蜷缩着、对屋外惊天动地变故毫无反应、只剩下微弱咳嗽声的丈夫张守业。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周素芬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她猛地扶住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她抱着破筐,拉着女儿冰冷的小手,一步一步挪进了昏暗、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屋子。
她没有看炕上的丈夫,只是径首走到炕尾,那里放着一个早己被搜刮过无数次、空空如也的破旧矮柜。
她放下筐,费力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在柜子最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破布堵住的鼠洞深处,摸索着,抠挖着。
小春雨站在一旁,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母亲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
终于,周素芬掏出了一个东西——一个用破旧黑布缝成的小小口袋,瘪瘪的,只有成人巴掌大小。
她极其珍重地将它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她拉着女儿,走到屋子最黑暗的角落里,背对着炕上那个毫无生息的身影。
她蹲下身,将那个小小的黑布口袋塞进小春雨同样冰凉的小手里。
口袋很轻,里面装着某种颗粒状的东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春儿,”周素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拿着……藏好……别让任何人看见……也别……别告诉你爹……”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却像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女儿的眼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她的灵魂深处,“这是……娘藏的……半袋高粱……”小春雨浑身一震,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布口袋。
高粱!
那是粮食!
是能活命的东西!
她甚至能感觉到布口袋底下,那几粒圆润的、坚硬的小颗粒硌着她的掌心。
“记住……春儿,”周素芬猛地抓住女儿细瘦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女儿的皮肉里,她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病态的潮红,“好好活着!
活着……就有路!
娘……娘的路……走到头了……”她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你的路……长着呢……爬……也要爬下去……”她的话音未落,身体猛地一颤,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那滚烫的血,溅在了小春雨单薄的衣襟上,也溅在了那个小小的、装着半袋高粱的黑布口袋上。
周素芬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眼神迅速涣散,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凝固的、充满了无尽担忧和嘱托的姿势,枯瘦的手指还徒劳地伸向女儿的方向。
“娘——!”
小春雨发出一声尖锐到撕裂的哭喊,那声音刺破了屋顶,刺破了沉闷的天空。
她扑倒在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上,小手死死攥着那个沾了血、装着半袋高粱的布口袋,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上,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口袋里那几粒救命的、沉甸甸的高粱米上。
炕角,张守业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空洞的咳嗽,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
屋外,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黄铜色。
几只幸存的蝗虫,在死寂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振了振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