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个活死人般的张守业,和一个沉默得像块小石头的张春雨。
张守业的咳嗽,如同破庙里漏风的窗棂,日夜不息。
那声音不再剧烈,却更加绵长、空洞,带着一种生命被缓慢抽干的吱嘎声。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在冰冷的炕上,盖着一床硬得像铁板的破棉絮,眼睛半睁半闭,浑浊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屋顶的蛛网。
只有当小春雨端着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片野菜叶的糊糊靠近时,他的喉咙里才会发出一点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他吃得很少,吞咽极其艰难,仿佛每一口都是对残存生命的消耗。
他不再看女儿,或者说,他早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永不停歇的、空洞的咳嗽。
六岁的张春雨,成了这个冰冷废墟里唯一的活物。
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沉默、坚韧、过早地学会了所有活下去的本事。
她瘦得像一根细竹竿,破旧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露出的手腕和脚踝细得让人心惊,仿佛一折就会断。
饥饿依旧是刻骨的,但母亲留下的那半袋高粱米,被她用破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炕洞深处最隐蔽的角落。
那是她的命,是母亲用命换来的最后念想。
不到快饿死的那一刻,她绝不动用。
平日里,她就靠挖一切能挖到的根茎,剥一切能剥下的树皮,捡一切能捡到的、别人不要的烂菜帮子,和着一点点的麸皮或者观音土,熬成糊糊,维系着父亲和自己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活着。
娘说,活着就有路。
可路在哪里?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当她拖着疲惫的小身子,背着小小的破筐从外面捡拾“食物”回来,路过村中央那座唯一像点样子的青砖瓦房时,里面总会飘出一种声音。
那是一座私塾。
村里家境稍好些的孩子,或者像农会王主任家的儿子王小虎那样的孩子,才有资格坐在里面。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秀才,姓陈,是村里唯一识文断字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古板的腔调,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钻进小春雨的耳朵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些字句,对小春雨来说,如同天书。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更不懂其中的意思。
可那声音,那抑扬顿挫的节奏,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牢牢地抓住了她。
那声音和这死气沉沉的村庄格格不入,它不谈论饥饿,不谈论寒冷,不谈论被砸破的粮仓或者死去的亲人。
它谈论的是“天地”、“宇宙”、“日月”、“星辰”……这些宏大而遥远的东西,像黑暗里透进来的一束光,照亮了她心里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
她开始偷偷地、长久地停留在私塾那扇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外。
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刮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冻得小脸青紫,手脚麻木,双脚在冰冷的雪地里不停地跺着,却舍不得离开。
她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窗棂上,贪婪地捕捉着里面传出的每一个音节。
老秀才念一句,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跟着重复一句,嘴唇无声地翕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不懂,但觉得好听,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拨动了。
有一天,老秀才教写大字。
透过窗户纸模糊的、微微发亮的影子,她看到里面的孩子用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很快,老秀才苍老的声音念道:“天!
这个字,念‘天’,顶天立地的‘天’!”
“天!”
小春雨在心里默念,眼睛死死盯着窗纸上那个模糊的、方方正正的影子轮廓。
下课了,孩子们嬉闹着跑出来,带起一阵寒风。
小春雨像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躲到墙角柴垛的阴影里,蜷缩起身体,把自己藏好。
等人都走光了,院子里只剩下厚厚的、白得刺眼的新雪。
她慢慢地从柴垛后挪出来,走到私塾窗下的雪地上。
那里被孩子们踩得一片狼藉。
她伸出冻得通红、布满冻疮和小裂口的小手,迟疑了一下,然后非常小心地、用力地抹平了一小片没有被踩过的雪地。
雪粉冰冷刺骨,冻得她手指针扎似的疼。
她回想着刚才窗纸上看到的那个模糊的方块影子,想着老秀才念“天”字时的口型。
她屏住呼吸,用僵硬发麻的食指,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在洁白平整的雪地上,画出了一个歪歪扭扭、但结构依稀可辨的“天”字。
写完,她退后一小步,歪着头,看着雪地上自己写下的这个字。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她脸上。
她看不懂自己写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字究竟代表什么,但看着那个清晰的痕迹印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和喜悦,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间冲破了冰冷的躯壳,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咧开冻得发紫的小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了几颗稀疏的小牙。
那笑容,在苍白的小脸上,像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极其脆弱却又无比倔强的小花。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卷过,裹挟着地上的雪沫,劈头盖脸地扑向那个小小的“天”字。
几乎是眨眼间,那个她刚刚用心写下的字迹,就被风雪粗暴地抹平了,雪地上只留下一片混沌的白色,仿佛从未存在过任何痕迹。
小春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片被抹平的雪地,大眼睛里刚刚燃起的那点亮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熄灭,只剩下比冰雪更冷的茫然和无助。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冻裂的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灌进她破旧的衣领,带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热气。
她慢慢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那个冰冷、死寂、只有咳嗽声的家挪去。
小小的背影,在苍茫的雪地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仿佛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吞噬。
身后,那片被抹平的雪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