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蓝色的工程围挡,像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巨墙,无情地分割了空间,也割裂了习惯。
它们用统一、冰冷的彩钢板拼接而成,表面粗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也吞噬了原有的风景。
空气中不再是混杂着泥土、野草和偶尔飘来的河水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刺鼻的塑料和工业材料的气味,混合着施工现场扬起的干燥尘土。
这种味道生硬地闯入感官,像一个不速之客,宣布着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
许红梅站在自己的面馆门口,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
她的面馆,名字叫“许记老面馆”,就开在河堤脚下。
以前,客人吃面的时候,可以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听见偶有船只驶过的鸣笛声,甚至能感受到从水面吹来的微风。
那是一种再寻常不过、却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彻底遮挡了。
高大的蓝色围挡几乎贴着面馆的台阶立起来,只留下一个窄窄的通道供人出入。
它们高达两米多,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阳光被挡在了外面,面馆门口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即便是在上午,也像蒙了一层阴影。
更要命的是,这条沿着河堤的小路,以前是周边居民散步、去菜场、或是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现在因为围挡的设立,大部分人改道走了更远的另一条街。
客流,一下子就断了。
面馆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磁炉烧水的微弱嗡鸣声,以及许红梅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平日里这个时候,店里早该坐满了吃早餐的客人,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可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几张桌子,椅子整齐地叠放在角落。
门口的叫卖声、招揽声,都被这堵蓝色的墙壁消解得无影无踪。
许红梅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
她的目光胶着在那些蓝色围挡上,感觉它们不是彩钢板,而是无数块沉甸甸的石头,一块一块压在她的胸口。
她三十出头,身材瘦削,长期的辛劳在眼角留下了浅浅的皱纹,但眼睛里依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然而此刻,这股劲儿似乎在被一点点地磨损。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她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焦灼与无奈。
房租、两个女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样样都要钱。
面馆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她和女儿生活的全部依靠。
现在,这依靠眼看着就要垮了。
她尝试过贴告示,在围挡外面写“面馆照常营业”,但效果甚微。
人们似乎己经习惯了这条路不再“通畅”,甚至连看一眼里面都被这围挡弄得不太方便。
一阵细碎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过头,看见小女儿琪琪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截短短的、捡来的粉笔头。
琪琪今年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因为长时间在店里,肤色有些偏白。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粉色T恤,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蓝色围挡。
琪琪并没有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对她来说,这片巨大的蓝色墙壁,也许只是一个全新的、空白的画板。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那截粉笔头,在围挡的表面上画了起来。
粉笔头摩擦着彩钢板,发出一种低沉的、沙沙的声音。
她画得很认真,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先是一道弯弯的红线,有些歪斜,像一条扭动的蚯蚓。
接着是橙色,黄色……她努力地想要画出心目中彩虹的样子,尽管她能找到的粉笔头颜色不多,而且粉笔本身也断断续续。
那道彩虹因此显得格外不成形,线条粗糙,色彩不全,但每一个笔触里都透着一股天真和执着。
围挡是冰冷的、巨大的、缺乏生气的。
而琪琪的画笔,却是温暖的、微小的、充满生命力的。
在灰尘飞扬、油漆味弥漫的环境里,她用自己稚嫩的方式,试图点亮这个被压抑的世界。
许红梅静静地看着女儿。
琪琪的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有点红,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来。
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面前的“画布”。
在围挡的映衬下,女儿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却又那样坚定。
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许红梅的心头。
有生活的辛酸和重负,让她感到阵阵抽痛;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底。
但同时,看着女儿那专注而纯真的侧脸,看着那道努力在冰冷围挡上绽放的歪斜彩虹,她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和安慰。
这道彩虹,虽然不完美,虽然随时可能被风吹雨淋抹去,但它确实存在了,在最不该出现色彩的地方,凭着一个孩子最本能的对美好的向往而诞生。
这微弱的光亮,像一根细细的针,扎破了许红梅心中厚重的阴霾,透进了一丝希望。
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走到女儿身边。
空气中混合着刺鼻的油漆味和从店里飘来的、淡淡的面汤香味——那是她熟悉的、赖以生存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了一点苦涩。
“琪琪,累不累?”
她的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
琪琪抬起头,小脸上沾了几点灰尘,眼睛亮晶晶的。
“妈妈,我的画彩虹。”
她指着围挡上的那几道不成形的线条,脸上带着小小的、求夸奖的表情。
许红梅看着女儿,心中所有的烦恼和焦虑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柔化了。
她抬起手,不是去评价那道彩虹画得好不好,而是无比温柔地,用指尖轻轻拂去女儿脸颊上的灰尘。
那灰尘是这施工环境的印记,但此刻落在女儿脸上,却让许红梅感到一阵心疼。
“嗯,琪琪画得真好看。”
她违心地说了这句话,却带着真挚的母爱。
她知道,这不是一道完美的彩虹,但它是女儿用纯真和努力画出来的,比任何完美的画作都更能触动她的心。
琪琪得到了夸奖,开心极了,又低下头去继续她的创作,试图在另一边再添上几笔绿色。
许红梅依然蹲在女儿身边,看着她,也看着那堵蓝色的围挡。
围挡很高,挡住了视野,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去路。
它象征着变化,象征着不确定,象征着一种强制性的隔绝。
那些关于城市发展、关于河道整治的宏大叙事,此刻都浓缩成了这堵冰冷的墙壁,以及它对面一个普通面馆的困境。
她想到了前几天镇上开会的事情,听说这次河道整治是大工程,影响范围很广。
但具体会怎么影响到她这样的小商户,会持续多久,她一无所知。
信息似乎总是掌握在那些更高、更远的地方,像这围挡一样,将她与真相隔开。
女儿的粉笔又断了一截,她撅着小嘴,显得有些苦恼。
许红梅捡起断掉的粉笔,递到她手里,然后又轻轻地拍了拍她因为长时间蹲着而有些麻木的小腿。
“慢点画,别急。”
她说。
这句话似乎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慢点,别急。
在突如其来的困境面前,焦急和抱怨无济于事。
她需要时间去适应,去思考,去寻找新的出路。
她站起身,环顾西周。
除了女儿,面馆门口再没有其他人。
偶尔有人从不远处的巷口经过,匆匆看一眼这边的围挡,然后就拐向了另一边。
这条曾经热闹的街道,因为这堵蓝色的墙,变得萧条而冷清。
面馆里面飘出的面汤香,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单薄和无力。
它不像往常那样能吸引人驻足,而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徒劳地向外散发着求生的信号。
许红梅走到门口的柱子边,靠在那里,目光越过女儿和她的彩虹画,看向围挡更远的地方。
她知道,围挡后面是她熟悉的河堤,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那里正在发生改变,那种改变让她感到不安,但她又不得不接受。
她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小时候在河边捉鱼虾,年轻时和小姐妹们坐在河堤上聊天,面馆刚开业时客人们络绎不绝……这些画面都带着旧时光的温度,与眼前冰冷的蓝色围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围挡是新的,生活是旧的。
新的正在入侵旧的,而且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她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维持生计的压力,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以及看着熟悉环境被改变的心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然而,当她的目光回到女儿身上时,那种温暖又重新升起。
琪琪己经丢下了粉笔,开始用小手抚摸围挡上那道残缺的彩虹。
她的手指划过粗糙的表面,仿佛想要感受那并不存在的色彩的温度。
许红梅走过去,再次蹲下身,和女儿一起看着那道彩虹。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让她的手指也感受到那冰冷的彩钢的质感。
“等围挡拆了,妈妈带你去河边玩,好不好?”
她轻声说。
琪琪懵懵懂懂地点头,也许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围挡拆了”是什么意思,但她听懂了“去河边玩”,眼睛又亮了起来。
“还有彩虹!”
她指着画,又指了指天上。
“到时候,河边会不会也有真的彩虹?”
许红梅抬头看向阴影笼罩的天空。
没有太阳,自然就没有彩虹。
但她笑了,那是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会的。”
她肯定地说,“到时候,河边会有最漂亮的彩虹。”
这个承诺也许遥远,也许渺茫,但它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她心中点燃了一点希望。
女儿天真无邪的愿望,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围挡带来的黑暗,照亮了她压抑的心情。
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感受到那来自小生命的温度和力量。
围挡再高,也隔不断这份母女情深;生活再难,也磨灭不掉心中对美好和希望的向往。
她们就那样蹲在冰冷的蓝色围挡前,一个成年人,带着生活的重压和一丝勉强的希望;一个孩子,带着纯粹的童心和对彩虹的憧憬。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油漆的刺鼻气味,但此刻,在面馆飘出的面汤香和女儿身上散发的奶香味的混合下,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许红梅知道,挑战才刚刚开始。
围挡不会马上消失,客流也不会立刻回来。
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但至少,她有了女儿这道小小的彩虹,有了一份不能放弃的理由。
她站起身,拉起女儿。
“琪琪,咱们回屋吧。
妈妈给你做面吃。”
女儿开心地应了一声,拉着许红梅的手,转身朝着面馆里走去。
她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面馆,背影被围挡投下的阴影所吞没,但心中的那点坚强,却在慢慢地变强。
而门外,那道孤独的彩虹,依然在冰冷的蓝色围挡上,无声地绽放着它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