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仿佛一只巨大的、沾满污迹的手掌，死死捂住了整座临渊城。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暴雨将至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土腥气。
往日喧嚣的街巷，此刻死寂得可怕。
连檐角悬挂的风铃都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突然，一道惨白的电蛇撕裂厚重的云层，如同天穹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紧接着，滚雷咆哮而至，沉闷的巨响贴着屋脊碾过，震得瓦片簌簌发抖。
“轰隆——！”
就在这天地震怒的刹那，江家西苑深处，一间被严密守护的产房内，陡然爆发出婴儿清亮到穿透风雨的啼哭。
“哇——！”
哭声甫一响起，窗外死寂的临渊城，仿佛被投入滚油的水。
西面八方，所有豢养灵兽的府邸、兽栏，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鸣！
虎啸声雄浑霸道，鹤唳声清越高亢，狼嚎声凄厉悠长，甚至深宅大院池塘中豢养的灵龟，都发出沉闷如鼓的吼声……万兽齐鸣，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冲撞着厚重的雨幕，压过了滚滚雷霆！
声音里没有暴戾，唯有发自血脉深处的、最本能的敬畏与臣服。
产房内，精疲力竭的年轻妇人汗湿鬓发，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稳婆手中那个刚刚脱离母体、浑身还带着血污和胎脂的婴孩。
屋内檀香、药草和血腥气混杂，弥漫着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气氛。
“天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稳婆抱着那襁褓，手臂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婴儿的后背，声音抖得不成调，“星……星图！
是活的星图！”
只见那小小的、布满褶皱的脊背上，竟隐隐透出淡金色的光点，细密繁复，如同将一片浩瀚深邃的夜空，烙印在了稚嫩的肌肤之下。
光点明灭不定，缓缓流转，构成一幅玄奥莫测的图景。
“天生异象！
万兽俯首！”
另一个稳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襁褓连连叩首，语无伦次，“神迹……这是仙神转世啊！
夫人，您生了个了不得的仙种啊！
江家……江家要出真龙了！”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江府，继而席卷了整座临渊城。
江氏族长，那位平素威严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者，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西苑。
当他亲眼看到婴孩脊背上那缓缓流转、蕴藏着无垠道韵的淡金星图时，布满皱纹的脸颊剧烈地抽动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
“天佑江氏！
天佑江氏！”
族长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激动得面色通红的族老们厉声喝道：“开宗祠！
请族谱！
自今日起，此子之名，空悬于当代首位之上！
未得其名，此页不录！
百年之内，江氏倾尽所有，必扶此子，登临仙道绝巅！”
族谱空悬百年首位！
这是江家立族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象征着整个家族未来的气运所系，尽数压在了这个啼哭不止的婴孩身上。
襁褓中的孩子，被赋予了一个承载着整个家族如山岳般厚重期望的名字——**江临渊**。
五年光阴，弹指即逝。
那场震动临渊城的异象早己沉淀为街头巷尾的传说，江家西苑那个承载着“百年首位”光环的院落，却日渐冷落。
曾经络绎不绝前来“沾沾仙气”的访客早己绝迹，连洒扫的下人，脚步也变得敷衍而匆忙。
只有院中那株老梅树，依旧在寒风中倔强地伸展着虬枝。
今日的江家宗祠，气氛却比外面呼啸的寒风更加肃杀，冷得刺骨。
巨大的黑石殿宇空旷幽深，唯有几缕天光从高窗的缝隙中艰难挤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烛和尘埃混合的滞重气味。
高高的黑石祭台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如同沉默的黑色丛林，散发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祭台下方，一块半人高的古朴石碑静静矗立。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灰黑色，质地非金非玉，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细密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这便是江氏一族的根基重器——测灵石。
江临渊站在测灵石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石碑和空旷的宗祠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小脸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身旁，一个同样荆钗布裙、容颜憔悴却难掩昔日清丽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林婉。
她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块决定命运的石碑上，里面交织着恐惧、祈求，还有一丝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微光。
宗祠两侧，江家核心族老们如同冰冷的塑像般静立。
他们大多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俯视着祭台下的母子。
唯有端坐于正中央主位上的族长，面沉如水，浑浊的老眼深处，却像封冻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与不耐。
“时辰己到。”
一个族老用毫无起伏的腔调宣布，声音在空旷的宗祠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寒意。
林婉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儿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皮肉里。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
江临渊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苍白如纸的脸，又望了望祭台上那些沉默的黑色牌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自己小小的脊背，仿佛想从那无形的重压下撑起一片空间。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母亲握住的手，带着孩童的稚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缓缓地，按向那块冰冷如万年玄冰的测灵石碑面。
指尖触及石碑的刹那——“嗡！”
一声低沉而奇异的嗡鸣骤然响起，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
整块灰黑色的测灵石，瞬间被点亮！
无数道细密如蛛网的金色光芒，从石碑内部迸发出来，沿着那些古老的纹路疯狂流窜、汇聚！
璀璨夺目的金光越来越盛，如同在这幽暗的宗祠内升起了一轮小小的烈日，刺得周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宗祠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几位族老脸上的淡漠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就连族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炽盛的金芒，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林婉绝望的眼中，陡然爆发出狂喜的光彩！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下去，唯有握着儿子的那只手，传递出火山喷发般的激动力量。
成了！
成了！
渊儿果然是……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这极致的光明仅仅持续了一瞬。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轮璀璨的“金日”猛地向内一缩，光芒骤然黯淡！
原本流畅奔涌的金色光流，如同被冻结的星河，突兀地凝固、碎裂！
璀璨的金光迅速褪去，显露出测灵石表面真实的景象——那并非一片完整的、充满生机的灵根脉络图景。
而是一幅……残破的星图！
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被暴力撕扯过的星辰碎片，在石碑灰暗的基底上，凌乱地散布着。
光点与光点之间，是大量断裂、扭曲、甚至彻底湮灭的黑暗轨迹，如同宇宙灾难后残留的废墟。
那些碎片彼此孤立，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再也无法连接成一个蕴含天地至理的整体。
一种冰冷、枯寂、衰败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从那残破的星图中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宗祠内刚刚升腾起的狂喜。
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宗祠。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都像钝刀割肉。
林婉脸上的狂喜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灰白和空洞。
她握着儿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力气瞬间被抽空，那小小的手掌从她冰冷的掌心滑落。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呢喃，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江临渊下意识地想去扶住母亲，小小的手臂伸出，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僵在原地，仰着头，乌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石碑上那片破碎、黯淡、如同被遗弃垃圾般的金色光点。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茫然攫住了他。
那是什么？
那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母亲……倒下了？
“呵……”一声低沉、沙哑、饱含着无尽失望与冰冷嘲讽的嗤笑，打破了死寂。
如同寒冰碎裂的第一声脆响。
端坐主位的族长缓缓站起了身。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如同铁铸，所有的震惊和波动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嫌恶取代。
浑浊的老眼扫过石碑上那刺目的残破星图，再落到台下那对失魂落魄的母子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看秽物般的厌弃。
“灵根……残缺。”
族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挤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星图破碎，脉络断绝，道基尽毁。
空有异象，实乃废材！
终其一生，引气入体己是极限，成就……不过炼气！”
“炼气”二字，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也彻底粉碎了林婉眼中最后一丝微光。
族长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视线。
他猛地转身，枯瘦如鹰爪的手掌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祭台之上，那本象征着江氏一族无上荣光、以秘法封存、厚重如城砖的暗金色族谱！
“嗤啦——！”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宗祠内轰然炸响！
族长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双手狠狠一扯！
那承载着“百年首位”预言、象征着江家未来气运所系的族谱扉页，那张空悬了五年、只为等待一个名字的、以金丝织就的华美页张，竟被他生生从整本族谱上撕扯了下来！
暗金色的纸张在他手中被狂暴地揉捏、撕扯，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刺目的金色碎片！
如同无数只折翼的金蝶，纷纷扬扬，带着一种残酷的、被彻底践踏的辉煌，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冰冷污浊的青石地面上。
“百年首位？
仙道至尊？
笑话！”
族长将手中残余的纸屑狠狠掷于脚下，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人的神经，“江家，不养废人！
更不养……窃取家族气运的灾星！”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婉和江临渊身上。
“林婉，教子无方，更以妖言惑众，致使家族蒙羞，耗费资源！
即刻起，打入‘寒水涧’思过，无令不得出！”
“至于你，”族长的目光最终钉在江临渊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误入厅堂的肮脏虫豸，“滚出宗祠！
滚回你的狗窝！
从今往后，家族一粒米、一滴水，都与你无关！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决，轰然落下。
“不！
族长！
求您开恩！
渊儿他……”林婉如同被惊醒的母兽，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挣扎着扑向族长，却被两名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族卫如铁钳般死死架住双臂。
“娘！”
江临渊终于从巨大的茫然和冰冷中惊醒，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冲向被拖拽的母亲。
“滚开！”
一名族卫不耐烦地抬脚，狠狠踹在江临渊瘦弱的胸口。
“呃！”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破布风筝，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挣扎着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只看到母亲被粗暴拖拽着远去的背影，听到她那撕心裂肺、渐渐远去的哭喊声在空旷阴冷的宗祠廊柱间绝望地回荡：“渊儿——！
活下去！
记住……别信任何人！
活下去——！”
那凄厉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江临渊稚嫩的心上。
接着，他自己也被粗暴地拎了起来，像丢一件垃圾般，毫不留情地扔出了沉重压抑的宗祠大门。
“哐当！”
巨大的黑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牌位和那些更加冰冷的目光，也彻底隔绝了他过去五年所有的光环与温暖。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穿透了江临渊身上单薄的旧棉袍。
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门阶上，胸口被踹中的地方闷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嘴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沿着脏污的小脸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一只穿着厚实皮靴的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喂！
小废物，还赖在这儿装死呢？”
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役，叉着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苍蝇般的不耐烦，“族长有令，让你滚回‘西角院’去！
以后那里就是你的狗窝！
赶紧的，别在这儿碍眼，脏了祖宗的地界！”
西角院。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咒语，唤醒了江临渊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那不是他出生时所在的西苑，那是江府最偏僻、最荒凉、紧邻着肮脏兽栏和废弃杂物堆的角落。
是连最低等的仆役都嫌弃的地方。
他挣扎着，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撑着冰冷刺骨的青石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胸口的闷痛和喉间的腥甜依旧清晰，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他踉跄着，一步一挪，像个小小的游魂，在仆役鄙夷目光的注视下，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江府最荒僻、最阴暗的角落走去。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暴雨将至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土腥气。
往日喧嚣的街巷，此刻死寂得可怕。
连檐角悬挂的风铃都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突然，一道惨白的电蛇撕裂厚重的云层，如同天穹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紧接着，滚雷咆哮而至，沉闷的巨响贴着屋脊碾过，震得瓦片簌簌发抖。
“轰隆——！”
就在这天地震怒的刹那，江家西苑深处，一间被严密守护的产房内，陡然爆发出婴儿清亮到穿透风雨的啼哭。
“哇——！”
哭声甫一响起，窗外死寂的临渊城，仿佛被投入滚油的水。
西面八方，所有豢养灵兽的府邸、兽栏，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鸣！
虎啸声雄浑霸道，鹤唳声清越高亢，狼嚎声凄厉悠长，甚至深宅大院池塘中豢养的灵龟，都发出沉闷如鼓的吼声……万兽齐鸣，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冲撞着厚重的雨幕，压过了滚滚雷霆！
声音里没有暴戾，唯有发自血脉深处的、最本能的敬畏与臣服。
产房内，精疲力竭的年轻妇人汗湿鬓发，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稳婆手中那个刚刚脱离母体、浑身还带着血污和胎脂的婴孩。
屋内檀香、药草和血腥气混杂，弥漫着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气氛。
“天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稳婆抱着那襁褓，手臂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婴儿的后背，声音抖得不成调，“星……星图！
是活的星图！”
只见那小小的、布满褶皱的脊背上，竟隐隐透出淡金色的光点，细密繁复，如同将一片浩瀚深邃的夜空，烙印在了稚嫩的肌肤之下。
光点明灭不定，缓缓流转，构成一幅玄奥莫测的图景。
“天生异象！
万兽俯首！”
另一个稳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襁褓连连叩首，语无伦次，“神迹……这是仙神转世啊！
夫人，您生了个了不得的仙种啊！
江家……江家要出真龙了！”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江府，继而席卷了整座临渊城。
江氏族长，那位平素威严深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者，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西苑。
当他亲眼看到婴孩脊背上那缓缓流转、蕴藏着无垠道韵的淡金星图时，布满皱纹的脸颊剧烈地抽动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
“天佑江氏！
天佑江氏！”
族长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同样激动得面色通红的族老们厉声喝道：“开宗祠！
请族谱！
自今日起，此子之名，空悬于当代首位之上！
未得其名，此页不录！
百年之内，江氏倾尽所有，必扶此子，登临仙道绝巅！”
族谱空悬百年首位！
这是江家立族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象征着整个家族未来的气运所系，尽数压在了这个啼哭不止的婴孩身上。
襁褓中的孩子，被赋予了一个承载着整个家族如山岳般厚重期望的名字——**江临渊**。
五年光阴，弹指即逝。
那场震动临渊城的异象早己沉淀为街头巷尾的传说，江家西苑那个承载着“百年首位”光环的院落，却日渐冷落。
曾经络绎不绝前来“沾沾仙气”的访客早己绝迹，连洒扫的下人，脚步也变得敷衍而匆忙。
只有院中那株老梅树，依旧在寒风中倔强地伸展着虬枝。
今日的江家宗祠，气氛却比外面呼啸的寒风更加肃杀，冷得刺骨。
巨大的黑石殿宇空旷幽深，唯有几缕天光从高窗的缝隙中艰难挤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烛和尘埃混合的滞重气味。
高高的黑石祭台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如同沉默的黑色丛林，散发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祭台下方，一块半人高的古朴石碑静静矗立。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灰黑色，质地非金非玉，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细密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
这便是江氏一族的根基重器——测灵石。
江临渊站在测灵石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石碑和空旷的宗祠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小脸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
身旁，一个同样荆钗布裙、容颜憔悴却难掩昔日清丽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林婉。
她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块决定命运的石碑上，里面交织着恐惧、祈求，还有一丝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微光。
宗祠两侧，江家核心族老们如同冰冷的塑像般静立。
他们大多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地俯视着祭台下的母子。
唯有端坐于正中央主位上的族长，面沉如水，浑浊的老眼深处，却像封冻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与不耐。
“时辰己到。”
一个族老用毫无起伏的腔调宣布，声音在空旷的宗祠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寒意。
林婉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儿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皮肉里。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深处。
江临渊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苍白如纸的脸，又望了望祭台上那些沉默的黑色牌位。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自己小小的脊背，仿佛想从那无形的重压下撑起一片空间。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母亲握住的手，带着孩童的稚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缓缓地，按向那块冰冷如万年玄冰的测灵石碑面。
指尖触及石碑的刹那——“嗡！”
一声低沉而奇异的嗡鸣骤然响起，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
整块灰黑色的测灵石，瞬间被点亮！
无数道细密如蛛网的金色光芒，从石碑内部迸发出来，沿着那些古老的纹路疯狂流窜、汇聚！
璀璨夺目的金光越来越盛，如同在这幽暗的宗祠内升起了一轮小小的烈日，刺得周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宗祠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几位族老脸上的淡漠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就连族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炽盛的金芒，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林婉绝望的眼中，陡然爆发出狂喜的光彩！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下去，唯有握着儿子的那只手，传递出火山喷发般的激动力量。
成了！
成了！
渊儿果然是……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这极致的光明仅仅持续了一瞬。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那轮璀璨的“金日”猛地向内一缩，光芒骤然黯淡！
原本流畅奔涌的金色光流，如同被冻结的星河，突兀地凝固、碎裂！
璀璨的金光迅速褪去，显露出测灵石表面真实的景象——那并非一片完整的、充满生机的灵根脉络图景。
而是一幅……残破的星图！
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被暴力撕扯过的星辰碎片，在石碑灰暗的基底上，凌乱地散布着。
光点与光点之间，是大量断裂、扭曲、甚至彻底湮灭的黑暗轨迹，如同宇宙灾难后残留的废墟。
那些碎片彼此孤立，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再也无法连接成一个蕴含天地至理的整体。
一种冰冷、枯寂、衰败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从那残破的星图中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宗祠内刚刚升腾起的狂喜。
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宗祠。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都像钝刀割肉。
林婉脸上的狂喜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灰白和空洞。
她握着儿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力气瞬间被抽空，那小小的手掌从她冰冷的掌心滑落。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呢喃，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江临渊下意识地想去扶住母亲，小小的手臂伸出，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僵在原地，仰着头，乌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石碑上那片破碎、黯淡、如同被遗弃垃圾般的金色光点。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茫然攫住了他。
那是什么？
那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母亲……倒下了？
“呵……”一声低沉、沙哑、饱含着无尽失望与冰冷嘲讽的嗤笑，打破了死寂。
如同寒冰碎裂的第一声脆响。
端坐主位的族长缓缓站起了身。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此刻如同铁铸，所有的震惊和波动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嫌恶取代。
浑浊的老眼扫过石碑上那刺目的残破星图，再落到台下那对失魂落魄的母子身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看秽物般的厌弃。
“灵根……残缺。”
族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挤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星图破碎，脉络断绝，道基尽毁。
空有异象，实乃废材！
终其一生，引气入体己是极限，成就……不过炼气！”
“炼气”二字，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也彻底粉碎了林婉眼中最后一丝微光。
族长不再看那对母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视线。
他猛地转身，枯瘦如鹰爪的手掌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祭台之上，那本象征着江氏一族无上荣光、以秘法封存、厚重如城砖的暗金色族谱！
“嗤啦——！”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宗祠内轰然炸响！
族长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双手狠狠一扯！
那承载着“百年首位”预言、象征着江家未来气运所系的族谱扉页，那张空悬了五年、只为等待一个名字的、以金丝织就的华美页张，竟被他生生从整本族谱上撕扯了下来！
暗金色的纸张在他手中被狂暴地揉捏、撕扯，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刺目的金色碎片！
如同无数只折翼的金蝶，纷纷扬扬，带着一种残酷的、被彻底践踏的辉煌，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冰冷污浊的青石地面上。
“百年首位？
仙道至尊？
笑话！”
族长将手中残余的纸屑狠狠掷于脚下，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人的神经，“江家，不养废人！
更不养……窃取家族气运的灾星！”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婉和江临渊身上。
“林婉，教子无方，更以妖言惑众，致使家族蒙羞，耗费资源！
即刻起，打入‘寒水涧’思过，无令不得出！”
“至于你，”族长的目光最终钉在江临渊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误入厅堂的肮脏虫豸，“滚出宗祠！
滚回你的狗窝！
从今往后，家族一粒米、一滴水，都与你无关！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决，轰然落下。
“不！
族长！
求您开恩！
渊儿他……”林婉如同被惊醒的母兽，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挣扎着扑向族长，却被两名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族卫如铁钳般死死架住双臂。
“娘！”
江临渊终于从巨大的茫然和冰冷中惊醒，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冲向被拖拽的母亲。
“滚开！”
一名族卫不耐烦地抬脚，狠狠踹在江临渊瘦弱的胸口。
“呃！”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破布风筝，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挣扎着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只看到母亲被粗暴拖拽着远去的背影，听到她那撕心裂肺、渐渐远去的哭喊声在空旷阴冷的宗祠廊柱间绝望地回荡：“渊儿——！
活下去！
记住……别信任何人！
活下去——！”
那凄厉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江临渊稚嫩的心上。
接着，他自己也被粗暴地拎了起来，像丢一件垃圾般，毫不留情地扔出了沉重压抑的宗祠大门。
“哐当！”
巨大的黑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冰冷的牌位和那些更加冰冷的目光，也彻底隔绝了他过去五年所有的光环与温暖。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瞬间穿透了江临渊身上单薄的旧棉袍。
他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门阶上，胸口被踹中的地方闷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嘴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沿着脏污的小脸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一只穿着厚实皮靴的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喂！
小废物，还赖在这儿装死呢？”
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役，叉着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苍蝇般的不耐烦，“族长有令，让你滚回‘西角院’去！
以后那里就是你的狗窝！
赶紧的，别在这儿碍眼，脏了祖宗的地界！”
西角院。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咒语，唤醒了江临渊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那不是他出生时所在的西苑，那是江府最偏僻、最荒凉、紧邻着肮脏兽栏和废弃杂物堆的角落。
是连最低等的仆役都嫌弃的地方。
他挣扎着，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撑着冰冷刺骨的青石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胸口的闷痛和喉间的腥甜依旧清晰，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他踉跄着，一步一挪，像个小小的游魂，在仆役鄙夷目光的注视下，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江府最荒僻、最阴暗的角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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