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遍了祖父所有的遗物,从床底的樟木箱到书架顶层的铜锁盒,最终在一个上了锈的铁盒里找到了一叠泛黄的日记。
祖父的字迹苍劲却潦草,早年记录着古籍修复的心得,中年后逐渐稀疏,大多是“今日雨,银杏落了半地”“修《东坡乐府》,补纸缺三寸”之类的琐事。
首到1987年秋分那天的日记,突然出现一行没头没尾的字:“望舒,第七个秋分,银杏又黄了,你说过要来看的。”
第七个秋分?
林深计算着年份,1987减去7,是1980年。
1980年的秋分,祖父在等谁?
他又想起那个穿旗袍的少女,她身上的时代感太鲜明了——月白旗袍、线装书、1930年代的北平口音。
难道……他拿起那枚银杏叶书签,对着台灯的光细看。
叶片薄如蝉翼,叶脉间的淡褐色痕迹在光线下显出细微的纹路,像某种干涸的液体留下的印记。
他尝试再次握紧怀表,指尖贴着“望舒”的刻字,闭上眼集中精神,却只感受到金属的冰凉,没有任何眩晕或光影变幻。
一周后,林深在整理祖父留下的古籍时,接到了省图书馆的修复委托——一本1937年版的《飞鸟集》,封面受潮发霉,内页有虫蛀痕迹。
他在修复到第37页时,书页间掉出半张剪报和一枚铜质校徽。
剪报是1937年7月12日的《北平晨报》,边角磨损,报道的是“女学生联合会发起护书运动,吁请各界保护古籍善本”,配图里站在最前排的那个少女,穿着蓝布校服,齐耳短发,眼神明亮——正是他在阁楼见到的那个女孩!
剪报下方还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望舒,护书团合影,摄于图书馆前。”
校徽上刻着“北平女子文理学院”的字样,背面用细笔刻了个“苏”字。
林深的心脏狂跳起来,苏望舒,原来她叫苏望舒。
他立刻查阅资料,北平女子文理学院于1937年抗战爆发后停办,校址在今北京市西城区。
他决定去一趟北京,碰碰运气。
临行前,他把怀表和银杏叶书签贴身放好,那枚铜校徽则放在了背包最外层的口袋里。
抵达北京的第三天,他找到了当年女子文理学院的旧址,如今己是一片居民区,只有街角的老槐树还带着些许旧时光的影子。
他在附近的旧书摊闲逛,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苏望舒的线索。
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见他翻找民国时期的文献,便搭话道:“小伙子,找什么呢?
民国的书不好找,净是些打仗的事。”
林深拿出那枚铜校徽:“您见过这个学校吗?
1937年左右的。”
老人接过校徽,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叹了口气:“女子文理学院啊,老学校了,可惜那年头……哎,这校徽样式挺特别,中间是个书本图案,对吧?
我记得当年有个姓苏的女学生,好像是这学校的,文笔好,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叫什么……望舒?
对,苏望舒!”
林深的呼吸一滞:“您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啊,七七事变后,学校就散了,学生们死的死,散的散,哪还有音讯。
听说她家里是书香门第,住在西城那边,后来日本人占了北平,她家老宅好像……”老人顿了顿,“好像被战火毁了,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
他付了钱,握着校徽走在街上,北京的秋阳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苏望舒,1937年的北平女学生,护书运动的积极分子,而祖父……1980年的秋分,他在等她。
这中间到底隔着怎样的故事?
当晚,他住在胡同里的民宿,睡前又拿出怀表。
也许是身处当年的北平地界,也许是白天听到了“苏望舒”的名字,当他的指尖再次触到表盖时,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
这次的场景不再是阁楼。
他站在一条青砖铺就的巷子里,两旁是雕花木窗的西合院,空气中飘着煤炉的烟火气和炒栗子的香味。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蓝布校服的少女正蹲在墙根,小心翼翼地把一本破旧的线装书塞进砖缝里。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藏匿一件珍贵的宝物,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正是苏望舒。
“你在做什么?”
林深走上前,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
苏望舒惊得回头,看到他时,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惊讶。
“是你?”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1937年的北平。”
林深愣住了。
她认得他?
“你记得我?”
“第一次在阁楼见到你时,我以为是幻觉。”
苏望舒看着他身上的现代衣物,眼中充满了困惑,“后来又有几次,在图书馆,在放学的路上,我好像……能短暂地看到你。
但你总是很快就消失,像个影子。”
她顿了顿,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银杏叶书签,“这个,是你掉的吗?
上次在阁楼,我好像看到它从你那边飘过来。”
林深拿出自己的那枚,两枚干枯的银杏叶静静躺在掌心,纹路几乎重合。
“这是你的名字,”他指着书签背面的字,“苏望舒,对吗?”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羞涩,点点头:“望舒,是月亮的别称。
父亲希望我像月亮一样,即使在黑暗里,也能守住一点光亮。”
她看着林深,“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会出现在不属于你的时代?”
“我叫林深。”
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祖父……他留下了一个怀表,叫‘望舒’。”
苏望舒听到“怀表”二字,瞳孔骤然收缩。
她从领口掏出一根细银链,链子上挂着一块小巧的银质怀表,表壳上同样刻着缠绕的藤蔓花纹。
“你说的,是这个吗?”
她打开表盖,内侧也刻着“望舒”二字,只是笔迹更稚嫩,“这是父亲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说……这是林家祖传的物件,让我好生保管。”
林家?
林深猛地抬头:“你父亲认识林家的人?”
“嗯,”苏望舒点点头,眼神有些悠远,“父亲和林家的一位先生是故交,只是那位先生常年在外游历,我从未见过。
父亲说,这怀表能‘连接时光的裂隙’,但我一首不懂是什么意思,首到遇见你。”
她看着林深,“林深,你来自……未来吗?”
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民宿的老旧空调发出“嗡嗡”声。
林深猛地睁开眼,手里依然攥着怀表,掌心全是冷汗。
苏望舒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连接时光的裂隙”,“林家的一位先生”。
难道祖父就是那位先生?
可祖父从未提过自己去过北平,更未提过苏家。
他拿起手机,搜索“1937年 北平 苏姓 书香门第”,跳出的信息寥寥无几,大多是关于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文人。
其中一条不起眼的论坛帖子提到:“西城苏家,世代藏书,1937年秋毁于战火,独女苏望舒,据传投身学生运动,后不知所踪。”
后不知所踪。
林深看着这五个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再次握紧怀表,闭上眼,试图回到那个青砖巷子,回到苏望舒身边,但这一次,只有冰冷的金属触感,没有任何时空的波动。
桌上的台灯亮着,照亮了摊开的祖父日记。
他翻到1980年秋分那页,在“望舒,第七个秋分”下面,有一行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铅笔字,像是后来补写的:“我把怀表留在了1937年,希望你能收到。
林。”
林。
祖父的名字,叫林默。
一个从未被提起过的名字,一个隐藏在时光深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