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剑鞘搁在石桌上,剑身沾着晨露,映出他十六岁的面容——眉峰如刃,眼尾微挑,本该是少年人鲜活的轮廓,此刻却因紧抿的唇角添了几分沉肃。
他收剑入鞘时,指节在剑柄上顿了顿,望着庭院里被剑气震落的梧桐叶,喉结动了动。
"公子,卯时三刻了。
"门房老周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粗布麻鞋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先一步到了跟前。
刘羽转身,目光扫过老周发皱的袖口——那里沾着星点墨迹,指节因攥东西泛着青白。
"又替夫人抄佛经了?
"他突然开口。
老周的瞳孔猛地一缩,喉结滚了滚才笑道:"公子好眼力,夫人晨起说...说今日朝会要顺心。
"刘羽没接话,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牌。
玉牌是代郡老匠人刻的,正面"刘"字深嵌,背面"羽"字浅雕——这是他的身份,刘邦庶孙,故代王刘仲之孙,随父戍边十年,半年前才因父丧归京。
老周退下时,刘羽摸了摸袖中一卷竹帛。
那是他昨夜在烛下誊抄的《边情策》,墨迹未干时,他对着烛火反复确认每道划痕:匈奴右贤王部的马粪里混着沙葱,说明他们在云中郡以北的荒漠转了七日;前月被劫的商队车辙深三寸,该是载了盐铁——这些细节像碎玉,在他脑海里拼成完整的图。
"察微"之能又在作祟。
他想起十岁那年坠崖,血糊了眼睛时,忽然看清五步外石缝里蚂蚁搬着半粒粟米,听见山风里狼嚎的方位。
后来阿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却知道,这福分是双眼睛——能把别人看不见的蛛丝,拧成绳子。
未央宫前殿的朱漆柱子还带着夜露的凉。
刘羽跟着谒者穿过甬道时,己听见殿内吵嚷。
"右北平郡告急!
"典客的声音像破锣,"匈奴人上月劫了三队商队,这月连杀两个亭长!
""当遣三万骑北击!
"周勃的嗓门震得殿角铜鹤都晃了晃。
这位绛侯穿着玄色甲衣,腰间玉具剑坠着的虎纹绦子被攥得发皱,浓眉下的眼睛瞪得滚圆,"乳臭未干的小子都知道,对付匈奴就得打疼了!
""不可。
"陈平摇着羽扇,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高帝白登之围才过十年,国力未复。
"他说话时拇指在扇骨上摩挲,刘羽注意到那扇骨内侧有道新刮的痕迹——像是被刀尖挑的。
萧何没说话,丞相的位置上,他正捻着银须看殿下的砖缝。
刘羽知道那砖缝里嵌着半片陶片,是前日打扫的小宦者遗落的。
"诸位说来说去,不过是战与和。
"刘羽往前跨了半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音让满殿静了半刻。
他看见周勃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吕雉垂在帘后的指尖顿了顿——太后今日穿了茜色深衣,腕间玉扳指在帘隙里泛着冷光。
"匈奴右贤王部上月在云中郡北三十里扎营。
"他展开袖中竹帛,声音清冽如泉,"马粪里沙葱占三成,说明他们缺草;车辙深三寸,载的不是粮草,是抢来的盐铁。
"他扫过周勃发紧的下颌,"将军说要击,可右贤王根本没打算久留——他在等左贤王部从代郡迂回,十五日内在雁门郡汇合。
""胡扯!
"周勃拍案而起,案上竹简"哗啦"散了一地,"你个毛头小子,去过几次边塞?
"刘羽盯着他泛红的耳尖——人动怒时耳尖会红,阿父教过的。
"十年前,我随父戍代郡,在参合陂见过匈奴人饮马。
"他摸出腰间玉牌,"代郡百姓说,匈奴人秋高马肥才南下,可今年雨水少,牧草短,他们等不得。
"他顿了顿,"《孙子》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若我们在雁门郡设伏,等右贤王到了——""好!
"萧何突然抚掌,银须在胸前颤动,"老臣记得,代王戍边时总说知匈奴者,莫如边民。
"他转向刘羽,目光像锥子,"你这策,比那些纸上谈兵的强。
"吕雉的帘幕轻轻一动。
刘羽看见她指尖在玉扳指上绕了三圈——阿母生前也这样,烦躁时就转玉镯。
散朝时,萧何特意在殿门口等他。
老丞相的官靴沾着晨露,却站得笔首:"明日未时,来丞相府。
"他压低声音,"陛下要议边策,老臣保举你。
"刘羽垂首:"谢丞相。
"余光瞥见吕雉的鸾驾从偏门出,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坐着个穿皂衣的宦者,手里攥着一卷绢帛——那绢帛的纹路,和他昨日在西市书肆见过的一样。
暮色漫进将军府时,刘羽在案前翻着《孙子兵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案头那封密信——是戌时三刻,从后窗投进来的。
信上只有八个字:"雁门郡北,有狼伺主。
"字迹歪斜,像是左手写的,墨迹里混着松烟香——西市松烟阁的墨,他昨日买过。
他摸了摸信纸边缘,粗糙的麻纸,边角有折痕,该是被反复攥过。
"察微"之能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见信纸上隐约有指甲掐过的痕迹,三个指印,中间深两边浅——像是个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时,拇指使了力。
窗外传来更鼓,三更了。
刘羽把信塞进竹简,突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他吹灭烛火,就着月光看见墙头上一道黑影闪过,腰间佩着的,是卫尉府的青铜鱼符。
"公子,该歇了。
"老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次他的袖口没沾墨迹,指节也没发皱。
刘羽应了声,躺到榻上时,望着梁上悬的剑穗——那是阿父用匈奴人的狼毛编的,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晃。
明日清晨,萧何要召他入宫。
刘羽闭眼前想,雁门郡的狼,该露出爪子了。